《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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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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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然不会晓得,这一刻的田伏秋,心里竟突然涌起了一阵酸酸的滋味。
  田伏秋突然想起了穗穗死掉的娘,想起了头回在青岩河边遇见瞿氏时的情景:那日的瞿氏,也是这样的一身绣凤五叠裙,也是这般娇艳艳的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映着太阳光,好像一团炫目的光彩,吸引得青岩河边成千的后生伢崽踮起脚看不赢。
  他记得瞿氏把荷包塞到自己手里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泛起的几分羞,闪过的几分情。
  那一眼激起的心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眼前的穗穗,跟她的娘当年,当真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漂亮。
  田伏秋就赶紧定了定神,就摸出了揣在怀里的红绸布包,把早就准备好的凤头银锁系在了女儿腰带上——妹伢的银锁,照规矩要由梯玛师郎亲手戴上颈,没拜过梯玛前,银锁只能系在腰带上。
  四十里山路,对山里人来讲,不过一抬脚的工夫,晌午边边不到,穗穗同阿爹已经到了麻溪铺镇口子。
  田伏秋就停了脚步,讲他同六伢子要去药行先把药草卖了,要穗穗自己过河去舅舅家。
  穗穗晓得阿爹的意思:拜梯玛的妹伢过河,没有爹娘陪在身边的道理。
  但真待阿爹离去,只剩了自己一人,迎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时,不知怎么,穗穗也就突然有了一丝紧张。
  她便在这紧张中,走向了青岩河。
  青岩河宽三十丈,丈把深的河水清得一眼望得到底,河上还是龙九太爷手上,用平白莲教出兵冒死得来的赏银,架起了长长的一座竹板桥,来拜梯玛的妹伢们照例要从桥上过,往日里穿草鞋的脚,这时一双双换了绣花鞋子,吱呀呀踩在弹性十足的竹桥板上,一个个身段也便颤悠悠晃出几分婀娜,吸引来成片肆无忌惮的目光。
  所以这河岸两头,也成了看妹伢的后生伢崽们聚得最多的地方。
  穗穗还没挨到桥边,已经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异样和慌张——一路上她走过的地方,都会马上引来一片片追随的目光,一阵阵嗡嗡的议论,所有后生伢崽的眼睛,都在滑过众多路过的妹伢,聚拢到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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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6)
连一路走在河街上的其他妹伢都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身边这份美丽的夺目,感觉到了自己相形之下的黯然失色,一个个妹伢也就不约而同地躲开她走,于是穗穗的身前身后,突然就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空得让更多的目光毫无遮拦地聚到了她身上。
  穗穗只觉得心里慌,只觉得好不习惯,觉得脸上热热地不晓得为什么要烫起来,就把脑壳低了又低,就加快了脚步走上桥。她只想早些过完这座桥,早些找个地方藏起,再莫让这些四面八方不晓得哪里那么多的目光压在她身上。
  她没想到低头也躲不开。她迎头便碰上了桥底下一道野野的目光。
  那是桥下刚好经过的一条木船,船上,十几条青帕包头的壮汉簇拥着一尊香木龙头,船尾立了个光着膀子的后生,正持篙撑船。这后生半堵墙般地黑高黑大,一身黑铜般的肉一块块横起往外长,好像一身皮都要包不住肉一样暴起鼓满一身,狠绷绷的脸上两只眼睛凶野野地,一眼就盯死了她!
  “哇,好水的妹伢哦!”船上的汉子们看到穗穗,吆吆喝喝地来了劲,一个后生一推那撑船后生:“三哥——”
  竹篙一点,那后生猛地定住船,眼毒毒地咬着穗穗,扯开副黑粗粗的嗓子便吼了起来:
  “哎——
  姣妹你今年十五六,
  看见郎哥脸红红。
  有心过河亲一口,
  青岩河水咧——漫过头!”
  船上的汉子们拍船打舷,齐声应和,粗野野的歌子声一时间响彻河面!
  “喂,妹子哎——”一条汉子一指那壮后生,“我们这位郎哥想来亲一口,亲不亲得你开句口喽——”
  众汉子一团疯笑声中,桥上桥下,东西两岸,无数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穗穗的脸,一时涨得血样红,她想怎地有这般没皮没脸的下作人,这般当众地不知羞,却不想那黑后生并不算完,还要扯起喉咙冲她喊:“喂——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穗穗加快了脚步。
  那后生手中长长的竹篙一伸,竟斜插到了桥上,拦住了她。
  穗穗就推那根拦路的竹篙:“拿开呀!”
  那后生反倒喊得不晓得几多理直气壮:“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拿开。”
  “对头喽!”船上的汉子们就跟起一阵地起哄,“妹子,留个名姓,郎哥好挂念起你哟——”
  疯野野厚皮没脸的笑声中,穗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乓!一声枪响,桥上、岸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开枪的,正是挤上前来的耀武。
  他方才一路寻找,急得火上房般在河街上来回扯了一个圈,也不曾寻见那个妹伢,正在心燎火烫地发急,听得河里那股子凶野野的歌子声响得刺耳,推开人群望去,一眼便认出了桥当中被人挡起的穗穗。
  居然敢戏到她头上!耀武只觉得一股火腾地烧热了眼睛,他甩开脚挤上来,一面扯出手枪,对天就扣了一响!
  “吵什么吵?光天白日的,没得王法了?”
  挤到穗穗身边,他立起眉毛就冲船上那帮汉子吼。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被吓起了,一个个蹑脚轻手往两边退去,方才还一片喧闹的河面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一片宁静中,只有船上的汉子们一个个眼歪歪地斜睨着耀武,不但不见半分惧色,反倒脸嘲嘲地浮起了冷笑,他们显然没把耀武的枪放在眼中。
  瞟了耀武一眼,那后生胸脯一挺,盯起穗穗,突然狠狠扯开嗓子,撕心撕肺般吼将出来:
  “哎——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船上众汉子拍舷打板,越发起劲地大声应和,荤丑丑的歌子声是那般肆无忌惮,震天价响响透了河面!
  举着手枪,耀武一时间全是尴尬——对方分明硬顶硬不给他台阶下,偏偏青天白日满街人,总不成真的打对方一枪?
  

麻溪铺(7)
跟我龙少爷讲狠,真以为我收拾不得你!耀武牙齿一咬,一把抓住了那根拦路的竹篙,狠狠便是一扭!
  他龙耀武的腕子,那是自小石锁、强弓千百道打熬出来的,麻溪铺镇上出了名的硬扎,楠竹扁担扭得寸断,扳住牛角摔得翻壮牛——他只希望这一下那后生莫撑不住松手,他要当场扭脱这个不晓得地厚天高的角色的手臂才解气!
  他没想到竹篙竟纹丝不动!
  耀武就吃了一惊,就咬牙,再用力。
  那后生的手与竹篙仿佛铁铸的一般!
  眼看耀武瞪眼咬牙已拼出了全力,那后生这才冷嘲嘲地一笑,突然反向一扭。
  耀武就觉得手心里一烫半边身子发麻,一条臂膀骨头都在咔咔响,抓竹篙的手痛得一松,竹篙顿时脱了手。
  扭弯的篙头弹开,正好挂到穗穗腰间系着的银锁,银锁远远飞了出去,跌进了水中。
  “哎,我的锁……”穗穗急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耀武顿时红了脸——妹伢家一辈子就一把银锁,自己讲狠讲不过人家,倒害得人家妹伢甩脱了银锁,这哪里要得?“我……我给你捡回来。”
  他摘下枪,往赵积福手里就一塞。
  “大少爷——”赵积福刚要拦,耀武已纵身跳下了河。
  青岩河水清得能见底,偏偏竹桥底下这一截水流本来就急,河底又尽是几尺深的水草,小小一把银锁落了水,哪里那容易寻得踪影到?
  耀武河边边长大的人,水性自不必说,但连扎几个猛子,仍是两手空空。
  船上那帮汉子们偏还要故意为难,每逢他空起双手浮出水面,起哄的嘲笑声便放肆地响成了一片。
  看看耀武气喘吁吁折腾得够了,那后生这才把竹篙一插,纵身一跃,一条游鱼般消失在水中。
  只一下,他钻出水,手里已举起了亮闪闪的银锁。
  船上、四周顿时一片叫好声!
  叫好声中,他一弹脚游到了桥下。
  穗穗就喊:“还给我!”
  后生举着银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还给你。”
  穗穗说:“我为什么告诉你?”
  那后生居然霸蛮不讲理:“因为我想晓得!”
  这算什么理由,还有脸喊得出口!穗穗瞪了他一眼,气得转身就走。
  “喂,喂——”那后生这才吆喝着将银锁抛向穗穗:“还给你——”
  接过银锁,穗穗逃也似地跑去。
  身后,是那后生蛮狠狠的叫声:“我告诉你,你跑也跑不脱!我总会晓得你叫什么的!”
  “远看姣妹过岭口,
  两个奶子翘起抖。
  有心下岭摸一手,
  岭上天坑咧——挡哥路……”
  凶野野厚皮没脸的歌子声中,载着汉子们的船顺流而去。
  两名团丁手忙脚乱地将耀武拉上了岸。
  抖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望着那一船汉子远去,耀武直气得一肚子火不晓得哪里出:“他娘卖皮的,这帮家伙是哪里钻起来的?”
  赵积福就说:“船里装了龙头,肯定是哪个寨子来赛龙船的。”
  “明天我让他们输得好看!”
  耀武恨恨地叫。
  青溪书院在镇子最北头,小巷深深,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折折,尽头处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竹林,枝叶摇曳间透现一角屋檐,绕过竹林,便可见古旧斑驳的一块门匾挂于正门之上,上面便是老老老瞿先生的“青溪书院”四字手书了。
  ——老老老瞿先生便是麻溪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举人,书院的创始人,老老瞿先生的阿爹,老瞿先生的阿公,如今青溪书院掌院瞿先生的太阿公。
  耀文走上书院台阶的时候,里面正传出学童们清脆的诵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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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8)
耀文便晓得老师正在上《孟子?告子上》,就放轻脚步近前去。
  透过虚掩的书斋门,讲台这面的北墙上,挂着至圣先师的一幅画像,画像也不晓得有了多少年头,黑黄黄被香烟熏得笔迹模糊,上面的孔夫子也就模糊糊愈发显出憨厚与慈祥。耀文便记起小时候每日清晨,先生必点了香烛,领了一众学童向画像作古正经行礼如仪的情景。再凑近,就看见先生背着双手,微眯了眼睛,正随着诵书的节奏,一步一顿地走在满堂学生的课桌之间。
  正在犹豫敲不敲门,突然间耳朵奇痛,一只手从后头捏住了他的耳朵。
  一回头,迎面便是瞿月月鬼精精的一张脸。
  “哎,哎,”耀文又痛又不敢叫出声,只压低了声音喊,“月月,痛啊!”
  瞿月月就一脸得意,越发狠劲地重捏了一下。
  “你还晓得痛?我阿爹上课的时候,还敢去敲门,讨餐板子打你才晓得什么叫痛!”
  瞿月月领着耀文走进瞿家后院的时候,耀文还在捂起耳朵揉个不停。
  他就赶紧声明:“我就是想看看老师。”
  “那也要等下课。我阿爹的规矩,你还不晓得?”月月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子,“站起做什么?还不坐?”
  耀文就赶紧规规矩矩地坐下。
  ——在瞿月月面前,他向来缩手缩脚就同老鼠见了猫。
  青溪书院不收女学生,瞿月月是先生的女儿,也就成了唯一的一个,耀文在书院六年,有四年与她算是同窗师兄妹。
  这师妹便是全体学生们害怕的源头——瞿先生满腹圣贤书读得稳扎扎,一天到黑不苟言笑,偏生一个女儿小小年纪鬼得像个精怪,今天捉了蚱蜢塞进张家伢儿的后颈,明日藏了人家书本让李家伢儿挨先生的板子,尤其是耀文,书读得扎实人生得老实最受瞿先生喜欢,越发成天被她捉弄,偏还不敢出声——她到底是老师的女儿,吃了亏耀文也只好忍,忍来忍去就如老鼠见了猫般怕了她。
  那时节书院里只有耀武一个,是反过来让月月吓心吓胆怕得要死的——他懵天黑地惯了的角色,又皮粗肉厚不怕老师的板子,起初月月入学时,还想起去撩拨这个学问最差、年纪又最大的师兄,结果被他今天书包里撒泡骚尿,明日课桌里塞条活蛇,扎实整哭过几回,后来便再不敢沾他的边,见了他反成了老鼠见猫。耀文也就惯常拿了哥哥做挡箭牌。可惜耀武自己不长进,一年年读书不进,末了被先生赶回了家,留下耀文在书院,就更成了月月报复的对象。
  一晃眼如今五六年,耀文早已离了书院进了县城,月月也一日日花朵般长起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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