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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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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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
  望着一路冲在前头的穗穗的背影,林湘君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信——能养出这样的姑娘的山寨,还用怀疑它的真诚么?
  然后她就看到了田家的榨油坊,看到了门前吱呀呀带动水碾的水车,还有刚好走出门的田伏秋。
  “伢”字在湖南人嘴里,向来是指的男孩子。
  只是这规矩在竿子营行不通。竿子营的男女,但凡年轻没成亲的,一概都唤作“伢”,不同的是男孩喊做“伢崽”,女孩喊做“妹伢”,这般伢来伢去,喊得竿子营的姑娘,也仿佛添出了几分男子气。
  五叔把穗穗唤作了穗儿伢,便是这个道理。
  “男满十八急死爹,女满十六忙坏娘啊。”看到田伏秋捧出的五叠裙同凤头银锁,五叔就觉得自己老得昏了头:天天看起穗穗在眼面前晃,不曾想一晃眼,小妹伢竟也满了十六,到了该拜梯玛(梯玛:湘西土家族巫师特有名称,汉族亦称土老司——作者注)的年纪了。
  这是竿子营几百年的老规矩。十八的伢崽,十六的妹伢,端午节齐聚麻溪铺,戴过银耳环、银锁,男赛龙船女拜梯玛,才算是步入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也是竿子营有儿女的人家的头等大事——伢崽娶不娶得好婆娘到手,妹伢嫁不嫁得好人家,与端午节上这头一回亮相,都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五叔再不提要田伏秋上龙船的事。输了龙船,还有明年,妹伢成人戴银锁,那才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何况穗穗一个没娘的孩子,他田伏秋不操心谁操心?
  “你呀,安心带穗儿伢上麻溪铺,求个好姻缘回来。掌鼓的事不要你操心,我另外想办法。”田伏秋把五叔送出门的时候,五叔还在满口叮嘱他。
  穗穗就在这个时候,领着林湘君他们到了院门口。
  汪兆丰死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山民生生赶出寨子来。
  直到灰溜溜地出了雷公寨的寨口,看到沉沉的暮色将前方蜿蜒的山路笼罩得模糊不清,他还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才惹翻了那个闷头搭脸一副蔫丝瓜样的田伏秋。
  但他又实在想不起说错什么呀。
  天南海北跑生意吃江湖饭的人,他明白出门在外,逢人不怕礼多的道理,问清了田伏秋与五叔的名讳,他就打躬作揖地道明来意:“鄙人汪兆丰,省城瑞丰商号的经理,这位是林老板。小号贩运川黔特产,路过贵寨,天色已暗,想求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这还不客气么?
  那位胡子、头发都白了多半的寨首五叔当时也蛮热情,直喊来了就是客,赶紧进屋坐进屋坐,还忙不迭地叫那个瘦瘦的六伢子给客人牵马卸货,穗穗姑娘更拖了林湘君的手就要扯她进屋去吃芝麻豆子茶,主人迎客的热情让汪兆丰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所以他才喊自己的伙计们开始卸货,还招呼落在后面的老马勺赶紧过来招呼马匹。老马勺这个人事情是蛮做得,又当向导又是个好马夫,要的价钱还不高,雇这么个帮手确实是个划得来的买卖,唯一的不好是他东游西逛喜欢乱跑,一不留神就躲到后面偷懒,刚才就一个人落在后面踢拢地上的石头玩,不喊他还不记得过来帮忙。
  没想到那个闷憨憨的田伏秋,居然会硬冷冷一伸手,把进屋的林湘君生生拦在了门外:“我山里人家,破破烂烂的,省城的贵客哪里住得习惯?各位还是另找地方吧。”
  汪兆丰还以为他是讲客气,赶紧堆起笑跟他说:“田老板太客气了,这里就蛮好,就蛮好。”
  没想到田伏秋不是讲客气,一张脸拉得死长,好像汪兆丰前辈子欠了他三百钱忘记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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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5)
“对不住,我屋里烂房烂瓦烂场合,真的容不得贵客大驾,各位还是赶紧走吧。”
  他一边讲还一边手一抬,摆明了逐客。
  那一刻,不光被拦在门外的林湘君一脸的尴尬,不光他汪兆丰和伙计、保镖们傻了眼,就连穗穗和五叔脸都涨红了。
  “阿爹!”穗穗当时就发了急。
  五叔也赶紧打圆场,讲人家远来是客嘛,伏秋你要是怕自家住不下,我再到寨子里多找几户人家,乌漆黑晚的,总要给人家头上有片瓦,身下有张铺。
  但那个田伏秋就有那么不通情理,自己女儿的话理都不理,还口气硬硬地打断五叔:“寨子里家家都不宽敞,哪有多余的地方?五叔,还是请人家早些上路,莫耽误了行程。”
  奇怪的是他一说,五叔就真的不做声了。
  汪兆丰当时就着了急——眼看天都麻麻黑了,从这里到麻溪铺,少说还有四十里山路,总不成赶夜路吧?
  他只能赔小心,讲好话,掏了现钱往田伏秋手里塞——哪怕房钱饭钱加倍算,他只求今晚能安安心心有个落脚的地方。
  好话讲尽也没用,那个蔫头蔫脑的闷汉子好像长了个花岗岩脑壳,油盐不进,直扁起双眼睛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踢出寨门口就好。
  汪兆丰还想再求,林湘君却先忍不住了:“汪老板,人家既然不方便,我们何必勉强呢?走吧!”
  她掉头就走。
  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夜路走不得!汪兆丰晓得这不是脸皮薄斗面子的时候,他想劝林湘君,没想到先来拦林湘君的是羞红了脸的穗穗,更没想到田伏秋一把就把穗穗扯到了一边:“细妹伢吵么子吵?回屋去!”
  他看到穗穗被训得眼泪水当时就涌出来了,一头就冲进了屋里。
  他的商队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了雷公寨。
  临走,老马勺一脚把地上几块石头踢得飞出了老远。
  ——说实话,要不是十几年三江五湖好歹练了几分涵养,他汪兆丰都恨不得也要踢一脚才好!
  “林小姐,我还跟你夸湘西山里民风古朴,没想到碰上这种人,真是……委屈你了。”
  打着灯笼,赶着夜路,汪兆丰一直在打量林湘君的神色。看她的样子都晓得,这一气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人家又不是开旅馆的,凭什么留我们?”林湘君口气淡淡地,“我只是没想到,那么淳朴的姑娘,会有个这样的爹。”
  人家有什么爹汪兆丰现在也顾不上想了: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快些赶完这四十里路,早些求个太平才是正经哟。
  黑灯瞎火赶出二十里山路,等赶到三岔岭路口的时候,汪兆丰的商队已是人困马乏。前头是一宽一窄两条岔路,汪兆丰就喊:“老马,老马……”他喊了三四声,老马勺才从后面一棵大树后探出了脑壳:“撒个尿,就来。”
  懒人就是屎尿多!汪兆丰只好等着。还好他一泡尿不长,很快边系着裤带边从树后面钻了出来:“老板,么子事?”
  汪兆丰问:“往麻溪铺该走哪边?”
  老马勺手一指:“这边,那条路是通天堡寨的。”
  山路上,马蹄如雨,火光如龙。四十匹快马四十根松明,四十条汉子四十杆枪,簇拥着麻大拐子的滑竿飞奔在山路上!
  自从被打瘸了一条腿,麻大拐子就再没骑过马。
  他习惯坐滑竿。一张凉椅绑在两根一丈二尺长的竹抬竿上,一颠一晃坐在上面舒服如神仙。所以排帮的水寨里,专门备了二十个人练这门抬滑竿的功夫,他麻大拐子有规矩:一组抬手四个人,脚步要整齐如一人,一口气跑三里路,滑竿不准比马慢,三里路一换肩,抛竿接竿要跟不换人时一样,一不能慢,二不能颠。总之,不管跑多远,不管换多少次人,他在滑竿上睡着了不能被惊醒,不然“竹笋炒腊肉”——板子伺候,屁股开花。
  他是在野猪油灯盏刚照亮水寨大厅的时候,接到的消息:点子没在雷公寨落脚,天擦黑时出了寨子往了东。
  

商队(6)
“我看,点子是不放心在山里过夜,所以才连夜赶路上麻溪铺了。”来送鹞子信的大先生说。
  四十里地,乌漆麻黑敢赶夜路,当真以为河神爷爷没长眼么?麻大拐子一把就抄起了枪:“传话下去,备马!”
  点子不过早动身两三炷香的功夫,从天坑岭往东追,也不过多跑十二里山路,不用算他都晓得,凭他排帮的快马,最多三十里,一定追得上!
  叼进口的肉,飞不到天上去。所以他不着急,一上滑竿就眯起了眼睛,一颠一晃半睡半醒养起了神。
  滑竿突然停下了。
  麻大拐子不睁眼也晓得,一定是到了三岔岭路口,他心想其实不必停:点子当然是走大路奔了麻溪铺,难道半晚三更还拐去天堡寨不成?
  他听见“前艄老五”(前艄老五:排帮中负责侦察的头领,在排帮中排第五位,本源自放排时最前面探水情的艄手,故称“前艄老五”——作者注)吴疤子匆匆到了面前:“大扛把子,山风刮了天堡寨。”
  天堡寨?麻大拐子眯起的眼皮一下就睁开了。
  拐杖一敲滑竿边,四个抬手赶紧落了竿,麻大拐子拖着拐腿就走上前来。
  路口的大树上,白生生留着新砍出的山风记号,树下草丛里,四块引路石一前三后摆得明白无误,那明明是指向小路的。
  “黑天半晚的,雷公寨不留,反倒投了天堡寨?”麻大拐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吴疤子说:“麻爷,管他点子玩么子名堂,反正引路石总不得错。”
  这倒也是,麻大拐子就挥了挥手:“追!”
  重新坐上滑竿的时候,麻大拐子习惯地又眯上了眼睛。因为他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头顶上不远,有双粗壮的手正攀着岩壁的葛藤,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悬在黑沉沉壁立的悬崖上。
  这个人正压制着翻山越岭后急喘不止的呼吸,这双眼睛正在盯着脚下飞驰而去的排帮队伍。
  直到长龙般的火把消失在夜色下,如雨的马蹄声渐渐轻远,悬崖上的身影才如猿般攀沿而去……
  田家每日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晚上。
  白日里要做工夫:榨油、采药、打野物、收拾屋后种的苞米、红薯,总归有事做。
  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做完工夫,坐在一起吃餐晚饭,气氛才会热闹起来,照例是穗穗要把一天里有趣的新鲜事细细地讲上一遍:麻五嫂子家的老黑母猪又下了崽呀,溪边边有只野狸猫来做了新窝呀,今天山上有只豹子远远躲起人跑呀,五叔公砍荆条时,被黄荆刺刺挂断了下巴上的长胡须,痛得跳起脚骂呀……
  然后便去油坊碾茶籽、打茶枯,做些为明日的活计准备的轻松工夫,穗穗便会随着吱呀呀的水碾,唱起她或熟悉或新学的歌子,六伢子也会随着她学起唱。有时候,就连田伏秋都会忍不住,跟在女儿后面哼上一句半句。
  一日的辛劳,便在穗穗那悠长的歌子声中,融入门口那淙淙的溪流里。
  但今晚,田家却没了往常的热闹。整整一晚上,穗穗没讲一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吃过饭,坐在碾槽边碾完了半槽油茶籽,她还是一句声没做。
  ——长到十六岁,她记不起阿爹有哪次对她粗过喉咙动过气。
  ——她就不晓得,阿爹今天是搭歪了哪根筋,做什么硬要把她请来的客人赶起走,做什么还要立起眉毛对她凶!
  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只觉得心里窝窝的全是气。
  田伏秋同样没做声,闷起脑壳打了两箍茶枯,又闷起脑壳蹲在门口吃了一气旱烟,好像就没看见女儿在跟他发闷气。
  一边的六伢子也就只好闷起脑壳做工夫。师父不做声,穗穗不做声,他就更不晓得该如何做声。他只觉得今晚的水碾吱呀呀地转得特别单调。
  吃完三锅烟,田伏秋突然起了身,从墙上摘了柴刀、药葫芦,系到腰上。
  六伢子就问:“师傅,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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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7)
“十里坡看秧瓜棚的吴满叔腿杆子发风湿,跟我要了些夜枯草,我去给他采一下。”田伏秋边说边出了门——治风湿的夜枯草,是要晚上上山采来的,药效才好。回头他又叮嘱了穗穗一句:“明天还要上麻溪铺你舅舅屋里,早些睡吧。”
  穗穗就“嗯”了一声。
  后来穗穗就碾完了茶籽。
  后来她就打了水,进自己屋里洗脸洗脚。
  后来她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堂屋里轻轻地有响动。
  她出来看,就看到墙角那面高脚鼓上堆的杂物被挪开了,看到六伢子背对着她,正在擦鼓上的灰尘,看到他抚摸着鼓,似乎想做些什么,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穗穗就问:“六伢子,你想打鼓啊?”
  六伢子就被她吓了一跳。
  吞吞吐吐讲了一气,穗穗才总算听清了六伢子的心思:他想上龙船掌鼓。
  他其实早就想上龙船掌鼓。
  “龙船起飙走,功夫看鼓手”。能在端午节上做一回龙船鼓手,下青岩河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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