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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分体证、理解了禅宗的终极关怀和禅宗审美生发机制后,本书尝试对禅宗诗歌进行具体分析,指出禅宗诗歌表征了对禅宗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的体证。
禅宗本心论揭示本心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内涵与质性。“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禅宗诗歌以晶莹澄明、玲珑剔透的境界,描绘回归于本心的美好。禅宗诗歌运用了南岳万年松、庐山瀑布水等比喻本心的超越、永恒,以清泠甘洌的泉水比喻本心的纯真无染,以原本就有的田地比喻本心给人的寄托回归之感。禅宗对迷途不返的哀叹,织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怀乡哀歌,诗词修养精湛的禅师们,化用古典诗歌意境,抒写归乡的种种体验。禅宗诗歌所描写的生命本源,是“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禅宗诗歌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来表达对精神故乡的憧憬与追寻。
禅宗迷失论揭示本心扰动、不觉、缺憾、执着的状况及缘由。禅宗诗歌以丰富的喻象,生动地吟咏了本心的迷失。禅宗指出,由于逐物迷己,迷己逐物,人们如同“丙丁童子来求火”,不知本有佛性,而执幻为真,以致于“反认他乡作故乡”。殊不知“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六尘缘影,就永远没有了悟之期。禅宗还进一步指出,只要向外寻求,即使是求佛祖、求师家的开示,也都是迷执,所谓“心中妄想邪思觉,兜率西方觅世尊”,“茫茫尽是觅佛汉,举世难寻闲道人”,“砂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人人都有纯洁圆满的本心,却偏偏要落于知见的荒草,实则“从门入者非家宝。演宗乘,提祖教,千年枯骨何堪咬?”从各种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并不是自己本具的自性。开悟的关键在于重现本心,不明此理,向外寻求,就会毫无所得。宗乘祖教,正如干枯的骨头,一味咬嚼它是得不到液汁与滋养的。
禅宗开悟论揭示超越分别执着以重现清净本心的方法与途径。禅宗诗歌运用不二法门,将善恶、美丑、动静、明暗、多少、语默、净染等二元观念截断,搅酥酪醍醐为一味,熔瓶盘钗钏为一金,展现出动静一如、明暗无别、少多绝待、语默浑同的悟境,用“落花随流水,明月上孤岑”诉说着“不迁”的妙谛,用 “昨夜三更月正午”颠覆着日夜对峙的世俗观念,用“月印千江水,门门尽有僧” 体现着一多的融合。为了截断意路,禅宗大量设了“触背关”,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将学人的思维逼到绝境,以促之突破触背关,跃入识情难测的非思量处。禅宗诗歌除了表现不二法门截断情尘意垢之外,还通过对临济三句、三玄三要、四喝、四照用、四料简、曹洞正偏五位、君臣五位、功勋五位、云门三句等吟咏,形成了别具特色的纲宗诗。
禅宗境界论揭示明心见性回归本心时的禅悟体验与精神境界。境界论主要由四个部分组成,即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涵容互摄的圆融境、随缘任运的日用境。对它们的诗学意象性表述,则是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其一,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般若无知”是禅宗诗歌的重要思想渊源之一。在禅宗看来,世俗智慧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清除了世俗之知,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观照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显现,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禅宗诗歌表征了现象界的乾坤万象都是真如的显现,山河大地即是真如的禅悟境界,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诗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禅宗诗歌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开悟情境。在禅宗看来,既然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万法之一的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同样能体现出真实的本性,因此在人类的艳情与禅思之间有着相通之处,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中以艳情喻禅的倾向。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宗诗歌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
其二,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意的感悟,不分能观、所观,花事归花,菊事归菊,当你观察一朵花,凝视一朵菊时,你会一直走到花、菊的里面,与之合而为一,用花的感觉来看花,用菊的心情来赏菊,而不是用人的意识来看花赏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对此禅宗以“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表示。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双方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澄明的质性,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禅宗诗歌,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在禅宗诗歌中,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禅者突破了生死牢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直觉地观照世间万物,在世俗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其三,涵容互摄的圆融境。禅宗诗歌的圆融境主要由理事圆融和事事圆融两大部分组成。石头《参同契》倡理事“回互”之说,昙晟《宝镜三昧》倡“明暗交参”之说。曹洞宗禅诗,远绍华严宗理事无碍思想,近承《参同契》、《宝镜三昧》,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体系,这个体系由相对立的两大类意象组成,一是本体意象群,一是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类意象不同的回互关系。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经》等大乘经典的要旨,也是禅宗诗歌所表现的境界。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禅宗诗歌将事事无碍的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生动地描绘了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中,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呈显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烂,它们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展示着统一和谐而又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
其四,随缘任运的日用境。禅宗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 “全心即佛,全佛即人”。南宗禅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体现在担水、劈柴、饮茶、种地这些日用之中。在开田下种、吃饭睡觉之间,千万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灭,云去天无影,船过水无痕。“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并成为临济宗禅髓诗表现的重点,其要点即是随缘任运。对随缘任运的境界,禅宗诗歌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禅宗诗歌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充满着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高情远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风物,淳和质朴,绝去机心。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禅宗诗歌表征着脱落情尘意垢、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除了对禅宗诗歌境界的上述分析之外,本书还分析了禅宗诗歌的特殊样式颂古,并探讨了禅宗诗歌如何受大乘佛典的影响。颂古是禅诗园囿的奇葩,禅师以诗偈的形式表达对公案的欣赏、领悟,就是颂古。汾阳善昭的《颂古百则》有开风气的作用,紧接着便有云门宗雪窦重显《颂古百则》,以及曹洞宗投子义青、丹霞子淳、宏智正觉的颂古巨制出现,其中重显的颂古经由圆悟克勤《碧岩录》的评唱,成为光耀千古的绝唱,颂古创作在禅林遂蔚成大观。本书探讨了善昭颂古的得失,并指出其在颂古发展史上的贡献。关于对雪窦颂古的集中分析,则由《禅宗哲学象征》来完成。禅宗五家七宗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大乘佛典精华也充分地汲取。本书以法眼宗禅诗创作为例,指出法眼宗广泛吸取教乘精华,对楞严三昧、金刚般若、楞伽唯识、圆觉了义、维摩不二、华严法界的精髓广撷博采,熔铸成独特的法眼,形成其独特的宗风和诗禅感悟。至于对禅宗诗歌受佛教经典影响的具体分析,则由《禅宗思想渊源》来完成。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文化遗存。但对它的研究,迄今还远远不够,因此笔者不揣谫陋,做了尝试性的工作。由于笔者学力有限,而论述的对象又极其特殊,虽然为撰写本书进行了较长时间的准备和相当艰辛的写作,但离预期的目标还有较大的距离。我希望与更多的同仁一起努力,把禅诗研究推向深入。
第一章 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
禅宗诗歌是禅宗思想的载体。与禅宗的终极关怀一样,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也是明心见性。所有的禅诗,其主旨都是明心见性,用诗学的譬喻来说,就是要见到我们每个人的“本来面目”。因此,探讨“本来面目”的哲学内蕴,对理解禅宗诗歌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
“本来面目”在禅宗史上最早见于《坛经》,是六祖慧能在大庾岭头初次说法启发惠明禅心时所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这么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在《坛经》里最早出现于惠昕本,成型于契嵩本。参郭朋《坛经校释》第23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以说,重现“本来面目”是一切参禅者要穷毕生之力究了的根本大事,是禅宗的终极关怀。中国禅宗的精髓要义,就在于对“本来面目” 的重现之上。
一、“本来面目”的重现途径及其内涵
“不思善,不思恶”是重现“本来面目”的前提,也是重现“本来面目”的途径。“善恶”代表相对认识的两个方面,它可以指任何对立项:黑与白、是与非、真与伪、美与丑、肯定与否定、天堂与地狱等等。我们二元分别的思维习惯将一切事物相对地分别为善恶、是非、美丑,执着一方,而抛弃另一方。“正与么时”是相对的认识尚未产生之时。六祖认为,“本来面目”存在于善恶二分法产生之前。随着是非、善恶、美丑的分别心的产生,“本来面目”蒙受了尘垢。 “本来面目”,失落于对善恶的分辨上。《大慧录》卷18:“才作是念,便是于心意识中,推出一座须弥山,一障障了道眼,不能明见本地风光、本来面目。” 而人之所以分辨,是因为他具有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六根是具有生长相应六识、能取相应六境的六种功能。如眼见色为眼识,耳闻声为耳识。六识所感觉到的六种外境为色声香味触法,因为这六种外境像尘埃一样能染污人的情识,也叫做六尘。佛教认为,六根与六尘相接,就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