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信任他,负责上京安全的九城兵马司和守卫未央宫的皇庭禁卫军泰半都是他的心腹。
这样的安排原本是先皇的制衡之策,国丈董攸一门实在气势太盛,势力庞大到皇帝都觉得不舒服的地步了。于是乎,先皇擢升了南太平,并迅速迎娶了他的妹妹南子萝,三年就升到了皇贵妃的尊贵位置。后宫原本就映射着整个天下,皇帝提防外戚,却不得不倚重姻亲——在那样的情势下,除了将南太平送上与董氏一样的位置,谁能保证南太平不倒戈相向,直接转身歪到董氏那边去了?
近年来,姬檀也逐渐地大了。皇帝也可是策划替自己的爱子留下第三股力量:比如将姬檀的骑射蒙师鲜于微外放九央大营,两年功夫下来,帅位也坐稳了。比如将姬檀的策论蒙师江寒调到御史台,这老头子原本就是文坛领袖,在朝野声望很高,霎时间就变成了可以与董、南二党分庭抗礼的又一股力量。
可惜的是,姬秀死得太早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平叛的乱军之中。先皇一死,被逼上位的姬檀顿时就成了董、南二党必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也亏了姬秀留下来的三支劲旅都没有倒戈的迹象,再不济也就是不表态而已。有了鲜于微的十万兵马遥遥驻扎在京畿附近,牵制着董英奇控制的京畿大营,这才让姬檀险险保住了皇帝的位置。
“眼看着兵部尚书就要出缺,董攸能不着急么?就是南太平也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置。”姬檀提起这个仍是一片怨恨。他今天在早朝上被萧彤和南太平联手阴了一记,迫不得已下令杖打了曲宁,偏偏执刑的宫监又是南太后的心腹,二十廷杖把曲宁打得差点断气,真是又气又恨又辱又疼,说起这个就接连失态,“我在朝中有几个心腹?鲜于微领兵在外,江寒盯着御史台,南北书房议事时没一个替我说话的!上上下下合伙算计我不通军政!——好容易有个曲宁终于入朝了,转眼就要废了他!真……真是……”
毕竟还是皇室教养占了先,姬檀气得浑身打抖,还是骂不出半个不好听的字眼来。
想想曲宁被杖责的可怜样子,我也有些明白姬檀的心思,想了半天,还是憋出了几个字安慰:“你是皇帝。”后面的话,我不说姬檀也应该明白。如今的局势是,局面越稳当,或者不稳,但只要姬檀坐得住皇帝这个位置,两三年后,什么董氏南氏统统都要靠边站。
皇帝这个名分就是最大的势!如今没有心腹,那是因为匆促继位,从前也没有培养心腹的心思——谁能想到春秋鼎盛的先皇就那么去了?春闱秋试,文举武举,几年下来希望巴结成天子门生的不知多少呢,只要皇帝肯扶持,天底下堪用的人才还少了么?
事实上,我觉得姬檀在白玉琉璃盏这一事上太过操之过急了。明知道董南二家势大,还是硬着头皮想要将曲宁安插在风口浪尖上,那不是将曲宁推羊入虎口么?董家舍得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南家不抢得头破血流?——南氏掌握着宫禁与京城的安全,却始终不能逼宫成事,不就是因为门外堵着一个董英奇一个鲜于微么?一旦兵部尚书的位置落在南氏手里,上京立马就得变天!
——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啊,蹲在未央宫里看董家和南家斗得两败俱伤,多好?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紫麓将车门打开,请姬檀下车。
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很直接地问道:“你是故意的么?”故意装出要分一杯羹的姿态,把曲宁这枚棋子抛出去做饵,消减董南两家对自己的戒心,让那两家斗得更加肆无忌惮!这年头谁不明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怎么做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渔翁,才是最大的本事。
何况,姬檀也说过平凉王府不是自己人,他既然不相信曲星河,恐怕对曲宁的忠心也倚重得有限。饵既然下了钩,总是有风险的。外人看来这个饵金贵无比,或许姬檀根本就不在意。我七年前就看见他亲手将背后议论晏妃的宫女推进太液池,这个人长得有多好看,心肠就有多狠毒,我是从来不怀疑的。
姬檀流畅潇洒的身姿顿了顿,转身望着我,干瘦的脸上多了一丝妩媚的轻笑。也就是在这秀眸流转的一笑中,我才真正看见了当年眉目如画的姬檀。他双眼漆黑湿润,软软地望着我,似乎很温柔多情,口中却毫不讳言地承认了我的揣测,他说:“是。”
真是丑得跟田边的癞蛤蟆一模一样!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暗忖:果然不愧是污水缸里养出来的蚯蚓。
姬檀已经下车去了,一旁的凉沁总是不见我下车,忍不住探头张望,我才跟着下了车。
这里并不像是平凉王的府邸,规格差了太多。大门上并没有匾额,只有一个小小的铜牌镶嵌在门东的石壁上,上面写着很小的两个字“曲宅”。——曲宁并没有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当初在董国丈府遇见曲静时,他分明是让我跟他一起回去见“爹爹娘亲和兄长”,倘若曲宁并不住在平凉王府,曲静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早就有侍卫来通知曲宅接驾了,姬檀吩咐过不许惊动曲宁,这会儿跪在门口的就是曲府上上下下的家人。为首一人自然就是曲静极尽吹捧之能事的“温柔的贤淑的比阿丹你像女人一百倍的嫂子”郑氏了。
果然是个长相温文,一眼就能看出骨子里温顺谦卑的女子。她恭敬又谦卑地跪在门口,红肿的眼睛遮掩不住她惊闻夫君伤势的凄惶,口中仍要规规矩矩地逢迎帝王,说着什么天子恩重肝脑涂地罪该万死的句子。
我丝毫不敢造次地跟随在姬檀的身后,低眉顺目地尽着自己宫侍的本分,只是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天子恩重?天子之恩,真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呢。哪怕你就是平凉王府的长子,深得雾山宗主喜爱的曲宁呢?还不是落得双腿骨折、尾追断裂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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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政殿外的二十廷杖确实将曲宁打得太厉害了,皮肉上的伤都是轻的,生生打断了两条腿,龙骨上也打伤了,大夫来看过,都说只怕日后都站不起来了。他从受刑之后就一直昏睡,这时候姬檀到府上看他,他也是沉沉睡在软床上,根本不能睁眼。曲宁是自己单住一处的,家里除了妻子郑氏就没有旁人了,他自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接驾的就只能是郑氏。好在我这个名分上的“宝林”也跟在姬檀身后,说出去面上也不至于特别难看。
曲宁的寝室布置得十分清冷雅致,左右摆设的绢帛幔帐都很少,墙面漆得白白的,悬挂着一些意境清雅的字画,最漂亮的就是他镶嵌在东墙上的浮雕玉璧,透绿清脆的色泽,浑然天成的雕工,浅浅勾勒出一片柔软冷清的百草破雪图,让人一见就觉得心清神朗,不觉忘忧。
姬檀很关心地探望床上的曲宁去了,我就站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幅玉雕。
姬檀很诚恳地询问曲宁的伤情,又将带来的御医官找了出来,让他重新替曲宁诊治。那御医官只是稍微检查了一下伤口,就回禀说伤势处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腿骨可以接得好,龙骨伤了……这个就说不好啦,也许还能站起来,也许就只能一辈子趴着了。
姬檀气得狠狠训斥了御医官一通,命他滚回去再读两年医书,又吩咐身边的大太监齐广福把御医院里擅长骨伤的大夫都请来会诊。屋子里就剩下四个人了:躺在床上的曲宁,床边的姬檀,曲宁的夫人郑氏,我。
下人离开之后,姬檀神色顿时就正经干练了不少,轻声说:“平凉王府不曾派人过来?”
我稀奇地看着姬檀和郑氏。这……可不像是皇帝与臣妻该有的说话态度啊。郑氏已经跪了下来,也不是人前娇怯怯的温柔模样,她很简单地答道:“二公子来过。待了不到半刻钟,又被王爷招了回去。”
姬檀伸手握住曲宁被子底下的手,眼神略有些伤感,半晌才说道:“王妃也不曾来看?”
郑氏摇了摇头,眼眶也有些泛红。
床上的曲宁却在这个时候不安稳了,一直潮红的脸颊埋在锦被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颈上的大筋也梗了起来。姬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情,一时吃惊,又不敢胡乱碰触曲宁,目光朝着门外看去——他大概是想叫御医官。不过,御医官已经被他赶回去读书了,寻常大夫哪里能随意见驾?
我上前两步拨开姬檀的身子,一手扶住在床上抽筋的曲宁,掌心微微带着内力,缓缓揉着曲宁的后颈与背心,很快就将他安抚了下来。他紧紧咬着的牙齿渐渐松开,我用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与眉心,拇指在百汇穴上一点,曲宁惊喘一声从昏迷中醒来。
“阿丹?——”刚刚醒来的曲宁错愕不已,一贯深邃的眼底抹过一丝失措。
我冲他笑了笑,起身退了两步,见了半礼:“世兄安好。”他年长许多,又是姑姑曾经想要收入门墙的中意之人,我和他也没有曲静那样青梅竹马的亲近感情,场面上自然重礼得多。
曲宁这才发现我的打扮,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被挤在一边的姬檀终于被发现了,曲宁虚弱得简直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迷糊地喊了声皇上。姬檀重新握住他的手,说道:“曲爱卿,委屈你了……”
曲宁喘息着闭上眼睛,似乎在积攒力量答话,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熟悉的叫嚣声:“七哥也在么?!小魏子,你敢拦我?”耽搁了片刻,一道墨绿色的少年身影就闯了进来,青丝如墨,颜若桃花,正是天朝最年轻的武威将军曲静。
他还是那么一个横冲直撞的性子,进来看也不看就屈膝跪倒,敷衍地叩首:“臣曲静叩见陛下!”根本就不等姬檀说话,自己就跳了起来,满脸义愤地正想开口,突然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失声道:“阿丹!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怎么穿宫女衣服?!”
还是站在一侧的郑氏扯了扯他,轻声道:“二叔,这位是陛下新册的宝林娘娘。”
这句话似乎劈中了曲静,他呆了片刻之后,整个人都疯狂了起来,冲上来一把揪住姬檀的袖子,大声道:“七哥!你说了要帮我迎娶阿丹的!怎么娶到你自己宫里去了?!”
姬檀武功是个半吊子,怎么敌得过曲静这样的武学世家出身?我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职责,顺手就将曲静从姬檀身上撕了下来,移步站在了姬檀跟前不到两步的位置上。姬檀脸色也不怎么好,他皱了皱眉,岔开话题说道:“既然是来看你兄长的,就不要大呼小叫。”
曲静原本还要大闹,听姬檀这么一说,目光自然落在床上的曲宁身上。
曲宁这样子不可谓不凄惨,整个人伏在床上,大抵是为了见驾,打伤的下身都掩在锦被里。虽然看不见伤处,但他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整个人看来憔悴不已,似乎马上就要断气。疼痛自然是免不了的,曲宁还算是硬气的,只是蹙眉勉强忍着,意识也有些疼得迷糊了。
我就看见曲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手垂在身边,一会儿攥得紧紧的,一会儿又松开,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总之是肯定很受煎熬才是。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曲静秀美的脸庞已然有些扭曲了,他死死地盯着姬檀,说:“今日不杀萧狗,就让萧狗杀了我!”话音刚落,人已经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所谓的萧狗,应该就是朝堂上授意构陷曲宁的萧彤萧太尉吧?就这么大刺刺跑去杀一国太尉?!我有点困惑地看着无动于衷的姬檀与郑氏,只有床上的曲宁顾不得重伤想要挣扎起来,却始终爬不起床,他紧张用力地揪住了姬檀的手,艰难地吐字:“陛下……陛下……不要……”
姬檀轻轻拍了拍那只铁钳般的手,淡淡安抚道:“放心。”
曲宁还想说什么,姬檀已经起身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兀自伸手的曲宁。
“爱卿安心养伤。朕已经让御医官过来会诊了,哪怕倾国之力,必定让爱卿彻底恢复。爱卿是朕的千里驹,上马杀敌,下马治国,朕深倚重之。——武威将军的事,爱卿也不必太过操心了,朕自然有分寸。”说完这话,姬檀转身就走。
急得床上的曲宁脸色绯红,噗地呕出一口血来,郑氏连忙上前扶住他。
第二卷 不可为妃 第四十九章 姬家还是殷家(求PK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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