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学堂,要听夫子的话,夫子不高兴,会打人的。”阿桃嘱咐小花。
小花一扭脖子,讶异道:“夫子这么凶?那我不要去学堂。”
阿桃拍了一下小花的脑袋,“你敢?你看你大姐姐和二姐姐,书都读的可好了,琴棋书画,连夫子们都夸的。你可不要给你爹丢脸。”
“再说,书读的不好,长的再漂亮也没有用”。阿桃悠悠说道,眼角有一抹索然。
小花抬头,不解的望着母亲“书读的好不好,和长的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阿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为小花梳着发髻。
小花看见母亲不回答,又不能乱动,只能闷闷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终于梳完了,小花刚跳下高凳,房里的小丫鬟云鹊已经拿了包袱走进来,“二夫人,时间不早了,早饭还是路上吃罢,老爷说,今天是第一天,误了时辰,怕夫子脸上不好看。”
云鹊是二房里唯一的一个丫头,不是大夫人故意慢待,而是阿桃用不惯,有事自己做,陆续将丫鬟辞了去,这一个小丫头也是因为小花实在太皮,阿桃一个人看不住。
“嗯,”阿桃应着,将桌子上的香酥糕和桂花饼用食盒包好,交给云鹊,小花已经蹦蹦跳跳的走得远了,阿桃终是不放心,倚着门,直到小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到房里,拿起一件做了一半的月牙白色小袄,一针针缝起来。
小花来到司徒府门口,薇儿的马车已经出发了,云鹊将小花抱进另一辆马车里,自己侧身也坐了进去。
学府离司徒府并不太远,小花刚吃完第三块香酥糕,就听得外面高声叫“涟漪书斋到“,吓得小花一哆嗦,差点把已落到喉咙里的酥糕呛出来,云鹊赶紧用手帕擦了擦她的小嘴,掀开车帘。
一间素雅的五进的小院落,薇儿站在门口的石阶旁,正眉飞色舞的等着她。小花赶紧跑上去牵了姐姐的手,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高瘦的身影。
“咳,这位就是司徒府的三小姐?”
听得有人说话,小花抬起了自己的脸,一个须发花白,又高又瘦的老人严肃的注视着自己,小花心里一咯噔,这不会就是娘亲说的会打人的夫子吧,看着这人的面孔黑黑的,脸上像刀刻过的树皮一样,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心也不由哆嗦一下。
“孔夫子,她正是我家三妹,家里的人都叫她小名,小花。”薇儿向夫子行了个礼,俯首说道。
“小花”,夫子皱了皱眉,“周大人乃文臣楷模,为何小女起名如此随意。”
“孔夫子,小花这个名字是妹妹娘亲取的。从小叫惯了,父亲曾想另取,二娘不同意。”
孔夫子唔了一声,不再说话,小花懵懵懂懂的听着,却不由心头火起,这个夫子好像是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听了,可是花不漂亮么,叫小花哪里不好了。
心里腹诽着,人却跟着众人踉踉跄跄走到了一个院落中,四合的厢房里,一排排坐着带白冠,着白衣的少年。而院子正中一棵桃花树正开的旺盛,微风一吹,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而舞,轻轻落下。小花正看得出色,却见到姐姐薇儿已跑上前去,云袖翻飞,光影婆娑,竟是跳起舞来。
一时间,花雨、人影,如翻飞的精灵,众人竟是看的呆了。
一曲舞罢,只听“啪、啪“掌声响起,一个白袍的书生从帘后含笑而出,“薇儿身随心动,形随情舞,小小年纪,舞姿恐怕已经天下无双了。”
小花茫然转头,眼前顿时一亮,在小花眼中,早已认定两个姐姐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仙女,可眼前这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眉目之间,却似乎与大姐、二姐一样美丽了。
那边薇儿却已经对着孔夫子轻轻行了个礼,说道“夫子,刚才是小女子一时性起,请夫子勿怪。”一边说,一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两个酒窝犹自颤颤的盛着笑意。
姐姐跳的这么好,夫子为什么还要责怪姐姐了,小花吓了一跳,终于恋恋不舍的将双眼从白衣少年的身上移开,偷偷瞟了一眼夫子,恍然间,只觉得孔夫子黑黑的面容上居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只可惜一闪而过,小花伸出小手,揉了揉双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不等孔夫子答话,白衣少年突然从旁一跃而出,在薇儿身旁俯首,“夫子,薇儿小姐舞姿曼妙,性情坦荡,真是我学院的典范啊。”
“嗯,恩”夫子捻着胡须,似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小花却分明看见薇儿伸出舌尖,对白衣男子莞尔一笑,而那男子身形似乎一顿,头虽低着,眼神分明痴了。
小花的个子最小,阶下两个人的情境,别人没留意,小花却看的清清楚楚,只觉得心里有一角,仿佛被冰水泡过一般,好不舒服。这白衣的美丽少年分明和自己一样喜欢着紫衣的二姐姐,而二姐姐似乎也很喜欢他了。这隐隐的认知,却让小花十分的不高兴,可是又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高兴。
二姐姐这般美丽,旁人自然都喜欢,小花抬手摸摸自己的小脸,恍然中才想起今天自己也梳了一个和二姐姐一般美丽的发髻,而今天自己没有翻上院墙,没有在草地里抓蛐蛐,也没有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二姐姐说这样自己也会美丽了。
想到这里,小花又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的跑到薇儿的身边,牵着姐姐的手,一双亮晶晶的双眼却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微微一愣,薇儿却笑起来。
“天青哥哥,这个是我妹妹,小花。小花,这个是莫公子,是翰林莫大学士的长公子了。”
“天青哥哥”小花呐呐的重复着,眼睛却仍旧牢牢盯着白衣公子。
“小花”,莫天青有些诧异,望了一眼薇儿,只见薇儿也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脸一红,“嗯,你也可以叫我天青哥哥。”嘴上说着,眼睛却再也不愿意从紫衣女子的脸上移开。
小花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一丝委屈,难道今天自己不好看吗,为什么天青哥哥只愿意看着二姐姐了。对了,天青哥哥好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了,夫子刚才也不喜欢,一定是我的名字不好听,回去一定要让娘亲给改了,改了。
一边想,一边赌气的用脚狠狠地踢着脚下的青砖。
孔夫子这才像回过神一般,“好了,好了,授课钟声已响,都回到课堂上课去罢。”冷眼看了一眼小花,说“你跟我来吧。”小花气鼓鼓的,夫子刚刚对二姐姐那么和颜悦色,却分明对自己很冷淡了。
心中怄恼,却仍跟着夫子转到院子东边最靠里的一间书房里,中间五六排书桌,都是一群跟小花年纪相仿,六七岁大的孩子,除了自己,只有一个女孩子,大家都叫她燕燕,却是大将军崔占庭的**,崔占庭本是一介武夫,并不愿女儿出门读书,只不过人人都知道当朝太子最喜文墨,最好风雅,崔占庭也不愿太落人后,终于别不过女儿的坚持,打听的金陵唯有涟漪书院声名最盛,连大司徒家的二小姐也在此读书,故将女儿送了过来。
燕燕生的白白净净,两眼灵动,因为是武将之女,眉宇间更有一种英挺之气,只不过小花自小长在司徒府,周边尽是美丽女子,整个金陵,谁人不知司徒府就连丫鬟也个个才貌双全,更别提已经贵为太子妃的周蔷,不仅艳冠群芳,就连漠北的大辽人都知其芳名,所以在小花的眼中,燕燕并无特别的美丽,但二人年纪相仿,且燕燕性格疏朗,倒格外合得来。
这第一天竟平平安安的过来了,教小花的夫子是孔夫子的弟子,姓越名融,文绉绉的,一说话就脸红,想来也是因为六七岁的孩子不过启蒙,所以也没有太过为难。
小花没有挨夫子的打,晚上回家想了想,觉得除了坐得难受之外,这读书也并不算太坏,至少有许多小孩做朋友,胜过自己一人在司徒府无聊,成日只能翻墙爬树,也实在玩的腻了,所以母亲问起,也拍着胸脯说很乐意上学了。只是和母亲闹着要改名,母亲却死活不同意,小花哭了一场,红着眼睛睡着了,第二天便也不记得了。
岁月如梭,待得书院中的桃花谢了又开了,开了又谢了,三年已经过去了。
三年里,原来的太子早已登基成了皇上,太子妃也成了皇后,小花也认了好几百个字,不过依然顽劣如故,开头倒是每日高高兴兴挽了高髻去上课,只是那白衣的天青总是拉着二姐姐说话,实在被小花缠不过了,才轻轻拍一下小花的头,说声“淘气鬼”。
小花虽然年纪小,但也隐隐悟出了就算自己梳着和二姐姐一样的发髻,穿着一样的紫衣,自己也不是二姐姐,没有她那样漂亮,也不会跳那样的舞蹈。小花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不过很快也就忘了。
从此恢复了自己的本性,脱下碍手碍脚的长裙,换上短衣,每天简单的挽一下头发就去学院,和燕燕两个女孩子居然成了书院里的孩子王,偷隔壁静修庵里挂满枝头的鸭梨,掏夫子庭院柳树上雀巢里的鸟蛋,背地里为老夫子画像,只差没把学院翻了个个。
就连司徒大人也被夫子请到学院里好几次,为此小花也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顿板子,不过小花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再加上虽然顽劣异常,毕竟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淘气,久而久之连夫子看见小花也绕道走了。
但是小花的功课却不是一般的糟糕,大字虽然认了几个,一年连本三字经都还记不住,古琴更是弹的杀鸡一般,学舞也总会某明奇妙就摔倒了地上,凡此种种,真是一笔难书,学院的夫子异口同声,这司徒府三小姐的才情,比起两个姐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司徒大人刚开始还不愿意放弃,毕竟同是自己的女儿,不能差得太远,于是特地抽了时间,来教女儿丹青,一笔笔教着,让小花临摹,自以为教学相长,大有孔子风范,没想到小花不耐烦,也不看父亲在上面画的笔翼飞动,自己构了图,却是画了一个蛐蛐,虽然墨色乌黑,但小花凭多年抓蛐蛐的经验,还是颇觉得自己的画也算是形神兼备,欢欢喜喜拿了给正画牡丹画的出神的父亲看,却把司徒大人气的差点呕血。两三次后,周宗的心也便淡了,只说其母资质平庸,连累女儿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司徒府上下,看着这个不成器的三小姐,在鄙视怜悯中又多了份嘲笑。
小花自己倒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中,二姐姐在学院里自然是护着自己,就连天青哥哥也因着二姐姐,对自己非常的好。嗯,除了二姐姐,就是自己了。虽然天青哥哥的眼睛里面还是只有一个紫色的身影,但看见小花一个人倒挂在树枝上,总是微笑着上前抱她下来,扶着她站好,还会刮刮她的小鼻子,说声“小花儿,你又淘气了。”
天青哥哥的怀抱也很软,不过胸膛比二姐姐宽厚,身上也很香,不过是那种淡淡的香,不是甜甜的香,小花很喜欢,于是小花经常一个人,偷偷去倒挂在树上,等着天青哥哥抱她下来。
但是小花的一切似乎让阿桃非常的灰心,也变得更加沉默了,本来红润的脸颊渐渐淡了颜色,小花偶尔半夜醒来,会看见母亲一个人呆呆坐在自己的床边,抬头望着窗外的皎月,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花看着母亲的侧脸,忽然觉得其实自己的母亲原来也很美,很美。
后来,阿桃不知道怎么求了司徒大人,在自己住的东厢房的花园中整了一个小小的菜园,里面种了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养了鸡鸭。小花正奇怪娘亲做这个有什么用了,却被阿桃叫到身边,“跟娘学种菜吧。”
小花吓了一跳,虽然小花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这个是下等人才做的活计,自己一个堂堂司徒家的小姐,才不做农夫了。
“我不学!”小花大声说。
“你不学,那你学什么,你和娘一样,学不好读书写字,学不好诗词歌赋,学不好琴棋书画,你什么都不学,什么都学不好,娘亲至少还能自食其力,你能做什么,难道去讨饭吗?”
小花怔忪了半天,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反驳母亲的话,只能说到“我不学,我是司徒府的小姐,父亲不会让我去讨饭的。”
“你父亲,”阿桃冷笑了一声,“难道他养你一辈子么?”
小花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女儿长大了终要离开家的,“那我就找一个大姐夫那样的,那样的良人”小花顿了顿,又想了想“他不会让我讨饭的。”
“像你这样饭桶,怎么会有大姐夫那样的男人,像喜欢你大姐那样的喜欢你?”
“我才不是饭桶了”小花顿了顿,眼里仿佛闪过了一个男子模糊的身影,好像是天青哥哥。可是天青哥哥喜欢的是二姐姐,他不喜欢自己。大姐姐和二姐姐又美丽,又聪明,才会有人喜欢,心头不免有一丝气馁,仿佛自己真的从此就无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