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赶进来的萧羌伸手一拦,发现沉寒在听到他的脚步声之后,浑身一机灵,把自己在萧远怀里埋得更深。
等她安静了一些,略通医术的萧羌本人为她把了一下脉,得出她是惊恐过度的结论。
哄着沉寒睡了,让其他的人都退出去,海棠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沉寒一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恢复安静,萧羌坐在沉寒床边,开始思考这一路上过来的事情,以及这几天,自己获得的情报。
首先是沉寒。
在萧羌的认知里,沉寒并不是一个比她的外表更柔弱的少女。
自小在宫廷长大,又经历过至少两次暗杀,没有道理遇到个穿窗的小贼就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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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上白玉京(3)
其中必有隐情。
而这现在不为他所知的隐情……让他心里隐约有丝不安。
其次,就是杜笑儿。
杜笑儿手里的那瓶药他很熟悉,因为他手里也有一瓶。
那是现任长昭虎龙骑元帅赵亭亲手炼制的解毒圣药“大司命”。
“大司命”几乎可解天下所有之毒,绝毒如“荷带衣”,“大司命”都可拖延毒性,让杜笑儿撑到今日。
而这种圣药之所以默默无闻,就在于赵亭实在是大越的一道旧伤。
赵亭早年出仕大越,官至风神军左卫将军,一代军神,战无不胜,后来奉诏入京成了箫逐的老师,却在萧羌的祖父驾崩的时候,因为功高震主和担心自己懦弱的儿子无法驾驭他而被追杀。
满门抄斩,诛灭九族,赵亭也在逃亡的途中冻坏了膝盖,再不能站立。
他逃到长昭,官拜元帅,数年来针对大越的几次挑衅,莫不是为了报仇二字。
赵亭酷爱丹药之学,又醉心古籍,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大司命”就是他殚精竭虑重新研究出配方,炼制出来的。
赵亭在叛离大越之前,一共炼制出两瓶“大司命”,他全数送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箫逐。箫逐在拿到的当天,就把一瓶贡了给萧羌,而现在,另外一瓶他给了杜笑儿。
这其中就有蹊跷。如果说是按照身份贵重区分,那么当时沉寒和杜笑儿同时中毒,箫逐就应该把“大司命”贡给沉寒清毒,可是,现在“大司命”却在杜笑儿的手里。
可能便只有两个,第一,杜笑儿身份特殊,不能死——例如她是箫逐送入宫的密探间谍,第二,箫逐不愿她死——如两人在入宫之前即有纠葛。
摇摇头,萧羌自己否定了第一个判断,箫逐做不出来这样的事,第二……倒是很有可能。
箫逐年轻俊美,倜傥潇洒,本就会让女孩子倾心,杜笑儿虽然不是绝色,却别有一番让人心动的地方,杜笑儿的父亲又是箫逐的属下,箫逐从来都是潇洒放任的性子,正是年纪的男女,有些什么也实属应当。
想到这里,萧羌眉毛微拧,修长的指头轻轻在桌上一叩;如果真是后者——后者的可能性看来几乎确定——那要怎么做?
把杜笑儿赐给箫逐?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转,他摇摇头,不,如果箫逐爱恋这个女子到甘愿把自己留以保命的丹药也给她,那么,她实在是个绝好的人质。
当他察觉到心里这个念头的时候,陡然一寒,指尖居然有微微僵硬。
原来……已经防到了箫逐身上吗?
萧羌十指交握,纤长白皙的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行……不能这样……如果他连箫逐也要防,那这世界上,他到底可以信谁?
但是他控制不住,帝座之上多疑已是天性,即便知道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远离他,也只有箫逐不会背叛他,他依然会控制不住的多想。
萧羌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过茶杯灌下去,强行把刚才思考的问题扼杀掉,思路回归正常。
这次的计划本就几乎冒险疯狂的地步,现在又出了沉寒这个变数,虽然很小,却莫名的让他不安……
他思考了一下,走出房间,唤来侍卫询问,说再过片刻就能到白玉京的港口,他点点头,吩咐到时候沉寒萧远他们不必下船,随时做好立刻航行回大越的准备,如有异状,不必管他,立刻回航。
侍卫领命下去,他仰头望天,头上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钩月半弯,万籁俱静。
风里有早开的什么花的味道,在带了潮湿意味的夜雾里徘徊吟唱,随萧瑟夜风而舞,低低从衣服里依附了去,熏得人意识飘忽。
萧羌觉得夜风透骨而寒,极目远眺,能看到笼着雾的云林江一片平静,耳畔隐约能听到不知谁家歌弦。
他一个恍神之间,忽然觉得音乐声陡然就近了,中间还杂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铃声。
极低、极淡渺的铃声,似乎从玄天而降,又仿佛从黄泉里传出,让人想到艳绝女鬼苍白掩唇一笑,森森鬼气。
第十五章 天上白玉京(4)
来了。
萧羌安静的吐出一口气,感觉着船舶靠岸的微妙波动。
白玉京的码头从来日夜不停川流不息,现下灯火依旧通明,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微弱的铃声摇曳,森冷冷犹如鬼域。
萧羌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色间已经恢复一贯温雅平和,眼角眉梢尽是桃花春风。“不知道来的是谁……”他低低喃语一声,说话间忽然港口地面震动,远处夜色里隐约一线烟尘,片刻之后,马蹄敲打大地的声音传来,震得已靠岸的船也隐隐波动起来。
萧羌抬眼望去,近百骑人马一色雪白,远而近,在码头前勒马悬蹄,整齐划一,除了马蹄落地之声外,竟无一丝其余杂声!
铃声和琴声渐近。
远远的,三十六名绝色少女负着一乘雪白软轿无声无息踏月而来,连影子也被吞噬在漆黑的夜色里,一色苍白的衣、苍白的面容,漆黑的发。
风动之间,软轿四角的小小金铃伶仃的清脆,琴音猛的断弦一般尖锐拔高,无主艳魂似的少女们落在骑士肩头,赤裸的脚趾压着雪白的衣,分外触目。
然后,寂静无声,只有金铃脆响。
白玉京主御夜行,缥缈天罗开道引。
当年苏荷游学顺京,那日白玉京主薨逝,来迎走她的,便是眼前的这一群人,这一顶轿子,和这琴声铃音。
白玉京主从来锦衣夜行,缥缈骑开道,三十六天罗负轿,来的人,应该就是白玉京主。
轿前两名少女抬手,轿帘掀开,轿中坐着的人却是洛同衣。他一把黑发随意披散,只尾端轻轻一扎,一串水色璎珞垂在水色衫裙上,此刻正翘脚而坐,没半点斯文的样子里却有着一种别样的妩媚。
他敲敲软轿,笑得眉目如花,“怎样,小羌儿,可还算对得起你吧?可是特别允许我用京主的礼仪来迎接你哟~”
看到来人是洛同衣,萧羌放松了一点,他点点头,含笑道:“那就请重主带路了。”
洛同衣长袖掩唇,笑得妩媚娇艳,“那就请了~”语罢,负轿少女轻轻一动,萧羌只觉得自己肩上有人轻轻一带,也没觉得怎么震动,人已入了轿。
纱帘垂下,轿内四角都坠有象牙制成的鬼工球,内里燃着烛火,轿子也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蜜蜡柔光之下栩栩生辉,如身在月宫之内的感觉。
轿内颇大,并且非常平稳,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在移动。
洛同衣在他入轿的时候就亲昵的拉住了他的手,长袖掩盖之下,萧羌感觉到他在自己手掌上书写什么,他不动声色,一双桃花眼里波光闪动,温柔多情。
洛同衣在他手上写的是,“有变。苏荷并不在白玉京。”
萧羌回写:原计划照样进行。
洛同衣点头,忽然慢慢靠了过去,闭上眼,低低地说了一声,“羌儿,我想起以前了……”
萧羌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望着角落悬的鬼工球。
彼时他们都还年少,曾把臂同游,放马长歌,那时他们就靠在彼此肩膀,开心的说着话。
现在呢?
现在呢,当年的一人已离开这个世界,另外两个一轿而坐,商议密谋,还有一个,正心怀叵测,心思难料。
于是萧羌眼里春水越发醉人,他轻松的笑了出来,仰头,轻声说,“……过去的事,朕已经忘记了,同衣。你也忘了吧。”
听了这句话,洛同衣嫣然一笑,长袖掩唇的瞬间,软轿轻轻一震,有少女玉一般洁白的手伸了过来,掀开帘子,外面曲径流水,竹桥木篱,已到了某个宅院之中。
三月初春尚有寒风料峭,刚下了轿子,就有侍从为萧羌披上雪貂裘衣,洛同衣引着萧羌走过小桥,到了一处极其精致的水榭之上。在临上水榭之前,洛同衣背对着萧羌轻轻摇头,“抱歉,我是痴人,我忘不了。”
萧羌踏上建在水面上的响廊,转过几道曲折,赫然看到在四面临水,一面窗棂未关的水榭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
第十五章 天上白玉京(5)
他深吸一口气,微笑,站在门口微微颔首,“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国主风采依旧啊。”
洛同衣来的时候海棠也醒了过来——基本上近百匹马呼啦呼啦的踩过去,还附带伴奏,不醒的只有死人了。
等萧羌走了之后,她爬起来走上甲板,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进港之前这附近明明只有自己一条船,这片刻功夫,怎么多出来这么多条船来?
她抓住船管带说了一句,管带也早就发现,想到萧羌吩咐的话,他点点头,叫上船上几个高阶船员,和龙神卫商量了片刻,决定立刻开锚启航!
就在这片刻间,外面的船越聚越多,在那些比较小型船后,已经能看到巨舰恍惚的影子了。
他们刚一开船,忽然对面就来了两三艘军用快船,上面有指挥打着旗语,告诉他们,现在航道出了问题,不能离港也不能入港,原地下锚,如果有什么需要,通过旗语联络,他们自然会送来。
就在管带专心和前方交涉的时候,忽然从船尾传来了数声惨叫,有十几个身穿水靠的敌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攀上了战船!
龙神卫立刻冲了过去,海棠闪身进入沉寒的房间,小声吩咐身边的护卫,“立刻把大殿下带来!”
毫无疑问,一定是有人从船尾侵入进来了,现在船上人手少,分散开来越发不妙,集中在一起还好保护大家一些。
萧远立刻被带了上来,这孩子异常聪明,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言声,把外面的披风一脱,按紧了腰间那柄短剑。
“去,守着沉寒。”海棠沉声说道,萧远点头,到了沉寒床边。
沉寒喝的药物里有安眠成分,她兀自睡得熟,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萧远的脸在烛光下有些苍白,海棠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很差。
心跳得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她可以不怕死,但是却恐惧这种诡秘的未知。
死是可以确定的,便没有什么好怕,而现在即将降临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于是便恐惧横生。
“来的是谁?”她低声问。
“不知道。“龙神卫沉声说道。
“……能给我一个武器吗?”镇定了一下心神,海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颤音。
一个护卫看了她一眼,递过了一把匕首。
现在连船头也传来了打斗声,爬上船的人越来越多,金属碰撞和男人的惨叫清晰得震动耳膜,让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海棠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冰冷的金属物体反而让她镇定了一些。
忽然船身传来了巨大的波动,要不是护卫及时拉了她一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甩出去的。
外面传来了惊慌的叫喊,“对方把楼船和我们的船接上了!”
海棠心里一沉,跑到舷窗边朝外一看一艘巨大的楼船上架起的横梯,已经和自己的船接上了,装备精良,远非现在船上那些仅穿水靠的人所能比的。
该怎么办?
海棠紧张的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咬出了血也没有察觉。
这艘船的陷落已经是一定的了,现在怎么做能做到把损害降低到最小?
她脑袋里乱糟糟的,正在思索的时候,身后清亮的少年声音响了起来,“神龙卫立刻停止抵抗,混入对方之中离开战船!”
海棠惊讶的回头,看到萧远手按短剑,冷冷的这么说。
“败已是定局,尔等需要保存实力,还不快走?!”
海棠楞了一秒,立刻抓起萧远和沉寒,就要把他们丢到护卫的手里,萧远一挣,滑出海棠的手臂,反手一把把她推开,小小的少年沉静的看着她们,微笑了一下,“你们走,这种时候,你愿意说我迂腐也好,萧氏皇族——”
英雄的言辞还没说完,懒得和丫废话的海棠从后面一闷棍就把他敲晕了,麻袋一样把他丢到龙神卫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