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可到何处?”无情剑客问。
“海州。”
“我们跟去。”无情剑客坚决地说。
“少爷!去京师该走左面的大官道。”
“我要找他们算帐。”无情剑客一字一吐。
“何必呢?少爷。”老仆不愿再发生事故:“行走天下的人,小仇小怨放不下,日于是很难过的。你不是答应与许小姐结伴进京吗?海州……”
“条条大路通京师,海州也有路至京师呀!”
“可是海州沿海一带,仍有使寇和海盗劫掠,兵荒马乱……”
“周忠,你去买坐骑。”无情剑客厉声说;“许小姐,你乘船先到京师,我到京都再找你同游。”
“周兄,游京都的事并不急。”少女许小姐微笑着说:“本来就志在邀游天下,哪能按预定时地赶?周老伯,劳驾也替我们多买两匹坐骑好不好?”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仆周忠摇头苦笑,出店去买坐骑。
黄自然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跟踪,还以为找妙手灵官的人都在河南岸。
五里亭的小冲突,他并非同情无忧剑客,而出面相助那些妖孽,乃是看不顺眼而出面打抱不平。他并没伤人,不能算是仇恨,那些人应该不会纠缠不休。在本地,他没有仇人。
他应该知道,世间有不少睚眦必报的人。
他并不急于赶路,午间天气炎热,也不适于虐待坐骑,他也没有按站投宿的打算,优哉游哉随遇而安,带有马包必要时可以露宿。
到沐阳是两程:一百八十余里。今天,他只能走半程,可知他本来就没打算按站投宿,走多远算多远,这条大道旅客不多,大半是附近镇集的村民,稍特殊的旅客颇受注目,更难逃过有心人的监视。
经过一座小村口,几株大槐树下,一个孤零零,年约半百的村夫,坐在树下歇凉假寐。另一株老槐下,放置着供旅客解渴的大茶桶。
直至蹄声接近,村夫才睁开双目,湛湛精光一闪即没,这一闪便看清一切,随即恢复懒散的神情。
“喂!年轻人,大太阳下赶路,你受得了,牲口会抗议的。歇息一刻半刻,喝口水,人畜都有好处,不是吗?”村夫口中在说,人仍倚躺在树下懒得移动。
“有道理。”他边说边勒住坐骑下马,将坐骑牵至树旁的小溪,挂上缰卸了马衔,任由健马自由活动,这才到了茶桶旁,一面用水勺舀茶喝,目光落在村夫身上:“大叔不是村里的人。”
口气是肯定的,脸上有信心十足的温和微笑。
“你怎知道?”村夫懒洋洋地反问。
“就是知道。”他平静地回答:“大叔心中有狐疑,但不怀敌意。”
“哦!你是看相望气色的?”村夫的话有调侃味。
“也许吧!”他放妥茶勺,在一旁席地坐下:“不要小看了三教九流的混口食伎俩。在生活体验与人生百态中,人的内心精神状态会形之于外的,生活环境贫富与健康状况,外表也有脉络可寻,说起来玄之又玄,阴阳五行令人难以捉摸,说穿了其实并不怎么神秘。”
“是吗?”
“也许吧!”他淡淡一笑:“比方说,你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心如铁石,心目中有你是非黑白的主见与标准。一旦你认为对方犯了你天理国法的规范,你注视对方的眼神,那股凌厉的杀气,有经验的人,即使背向着你,也会感觉出杀气的压力及体。”
“你就是那种有经验的人?”
“也许吧!”他一直避免正面答复:“好在我不是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平平庸庸无财无势,不至于引人注意,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打破我的脑袋……”
“呵呵!老弟台,你这是违心之论,也是借题发挥。”村夫大笑:“掩饰得不够高明。”
“我无意掩饰,这是事实,至少这期间是事实,而后变得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以目下来说,你对我没有恶意是错不了的。”
“变是人的本性,变好变坏谁也不敢预期下定论。你说不至于引人注意,那么,五六里后面那些跟踪的人,不会是看上你的平庸吧?”
“咦!有人跟踪我?”他一怔。
“而且人数不少。”
“大叔不会练成天眼通天耳通吧?”他不相信的神情写在脸上:“这条路并不平坦笔直,我仅能看两里左右的景物。”
“三里。”村夫说:“官道折向转弯处那座桃林,是这座村李姓人家的产业。我有朋友传递消息,你不相信我?”
“哦!难怪。按理,不可能有人跟踪我。跟踪应该保持目力所及的距离……”
“到沐阳路只有一条,还怕你飞上天去?何况他们的坐骑并不比你的差,随时都可以赶上来。你在这里歇息,不久就可看到他们出现了。”
“这……”
“要来的终须会来,早些解决岂不少些牵挂?所以,我邀你歇息。”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不假,值得一等,看到底是不是跟踪我的。小姓黄,黄自然。请教大叔尊姓大名?”
“黄自然?”村夫粗眉攒在一起,半闭着眼沉思。
“在外行走,多少得警觉些。”他解释:“经常换名,也是减少麻烦之一。”
“难怪。”
“难怪什么?”
“他们在找一个姓黄的人。”村夫苦笑:“你姓黄,难怪他们跟踪你了。”
“哦!原来如此。”他恍然。
“什么原来如此?”
“他们在寻找妙手灵官黄升乎。”他也苦笑:“很可能是寻仇报复。找我,简直错把冯京当马凉,那位神秘游侠,享誉江湖十余年,我有那么老吗?他们身上哪条筋不对了?”
“捕风捉影,是正常的手段呀!”村夫一直避免通名。技巧地利用其他话题回避:“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妙手灵官?”
“他们在清江浦镇客店闹事,闹得满城风雨呢!消息早就传出江湖了。”
“他们找不出线索,从姓黄的人追查……”
“真是见了鬼啦!府城、清河县城、清江浦镇、王家营镇,姓黄的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怎么查呀!我是调查线索的专家,知道调查是怎么一回事,人手、时间、地缘、人脉……哪一样是容易的?几个人凭风闻靠诺言在天下各地穷摸索,找错人平常得很。”
“你既然不是妙手灵官,有澄清的必要。”
“对,有澄清的必要,以免日后牵缠。”
“应付得了吗?”村夫笑问。
“有你在,是吗?”
“呵呵!你可不要寄望在我身上。”
“风声不对,我可以躲在村子里避灾。”
他指指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小村中有几家颇为醒目的大宅,其中一家居然竖有旗杆,那表示宅主人曾经做过官,至少也是进士第。
“干万别跑进去。”村夫语气一变。
“为何?不许外人进入的一姓村?”
“那里面的大爷不好惹,也姓黄。”
“哦!原来是东河村,我听说过这位黄大爷,大河北岸的地头神,拔山举鼎黄天中,前南京锦衣卫武学舍,拳剑号称无敌的第一名教头,性如烈火受不了撩拨。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让那些人闯进村里去。”他向来路一指:“能平安出来的人就没有几个了,当然啦!这是你的估计。”
南面三里外官道转弯处,已出现人马的形影。
“你只要绕着村外走,就有好戏上场啦!你会听元曲吗?”
“清江浦镇就有两家唱元曲的场子,这两天好像在演十粒金丹。”他弄不清对方为何转变不相关的话题。
“村子里面,有一位调元曲的名家,铁笛玉郎卢七郎。现在,当然不能称玉郎了。”
“对,岁月无情。”他接口:“目下他已是花甲老翁,他的铁笛更是出神入化了,好像愈老心肠愈硬,大概看透了人世的沧桑。妙极了,可以冷眼旁观一场龙争虎斗。”
“会有吗?”
“有,真的有。”他正色说:“据我所知,那些人中无一庸手。拔山举鼎黄大爷,与铁笛老翁虽然非常了得,那些人也不弱,可观性极高。快到了,我得好好准备。大叔,我希望你的估计正确。”
“你的意思……”
“诱他们进去,出来的人就没有几个啦!这是你的估计呀!所以你在这里等候机会……不,该说在这里制造机会。我,也成了计划中的一部份诱因。呵呵!我很佩跟你的估计,算定我愿意配合你的计划,陪你下预定布局的一盘棋。”他去整备坐骑一面说:“我不明白你为了什么?但我保证你可以如愿以偿。”
这一段官道笔直,十二名男女骑士已到了里外,速度渐减,显然已发现他了。
不紧蹑追踪,就会出现这种意外:跟丢了,或者跟上了。
如果被跟踪者不认识跟踪者,意外地跟上了并无大碍,可以假装歇息,或者继续走到前面去等候。但如果双方是认识的,那就相当尴尬了,势将立即发生冲突,被逼提前解决双方的纠纷。
他也分辨出十二名男女骑士的身份,并没感到意外。
在甘罗故城歇脚亭冲突,他出面帮助离魂姹女无忧剑客,替他们解危,跟踪他的人,不该是这一群妖孽,但他们却跟来了,这表示这些人,已将他误判为妙手灵官,要跟来求证。
人多人强,这些妖孽要全力找他求证,行动的心态十分正常,这些人本来就在捕风捉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线索,跟来追查求证,是正常的反应。
既然有人在计算这些妖孽,他乐观其成。
他知道东河村拔山举鼎其人,也听说过铁笛玉郎这号人物,总之,这两个颇有名气的名宿,也不是好东西。
拔山举鼎名义上可算是白道名宿,凭武技在军卫的学舍任教头,却仗势欺人,脾气火爆,不但行如恶霸,在家乡也是武断乡曲的豪强。
铁笛玉郎则是名实相符的混世邪魔,与倡优人物混得水乳交融,好色如命,专门利用梨园子弟勾引良家妇女,对音律有精深的造诣。
据说,这家伙大有来历。三十九年前,江西南昌的藩王宁王宸濠造反,排名第二的密谍首脑千面玉郎威贤,便是这家伙的师兄。
千面玉郎训练了一大群倡优,替正德皇帝供应美丽的女乐,安顿在皇店街的梨园大院,是正德皇帝身边的红人,与排名第一的密谍首脑百变金刚林华,在京师广布谍网,搞得有声有色,几乎把正德皇帝的一些忠臣义士杀光。
铁笛玉郎好像并没参加江西宁府的造反行列,在天下各地征逐声色快乐逍遥。那时,演唱元曲的梨园倡优,全是男人,男扮女装不知迷醉了多少痴男荡女。
这些优伶,既可扮兔二爷龙阳君,也可扮俊男与荡妇浪女周旋,风气之败坏无以复加。晚明社会贪黩淫侈全面崩溃,这些人多少要负些责任。
反映社会病态的两部腐蚀人心的皇皇巨著,《水游传》与《金瓶梅》,就是这一时间问世的。
目下水许传仍在山西武定侯府,正由武定侯郭勋,请一群食客广罗资料,仍在撰写尚未刊行。《金瓶梅》问世,则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驱狼斗虎,可观性极高。
他上了坐骑,绕左面村北的小径飞驰。
南面里外官道上的骑士,也就认为他向村里逃避,也误认他是这座村的人,或者至村中办事。
十二骑士重新加快,向村口急驰。
槐树林距村口约百十步,在官道里外,仅能看到那黄自然策马入林,消失在小村的方向,人马是否入村,是无法看到的,槐林挡住了视线。
那叫孙老的主事人,健马最先驰到,先瞥了仍在树下假寐的村夫一眼,留心地向村口张望。
“喂!你是村里面的人?”孙老扳鞍下马,牵着坐骑向村夫问。
“哦!有什么事吗?”村夫睁开双目,慢吞吞地整衣而起问。
“你这里是……”
“东河村,距王家营镇二十五里。哦!客官们是过河来的?晚上不易赶上宿头呢!”
“刚才那位年轻人,是你们村里的?”
“是呀!客官找他有何贵干?”
“他贵姓?”
“我们这里不是一姓村,村正姓黄,大肚黄。有什么事,客宫可以进村去找黄大爷理论,可不要倚仗人多势众,会惹出大是非的。所谓山高皇帝远,穷乡僻壤的人,不会辛辛苦苦到县城打官司,村正里正就有权评论是非。如果公正,那就有王法;如果不,那就是暴民。客官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孙老冷冷一笑,向同伴打眼色:“贵村正黄大爷,是不是叫黄升平?”
“大爷就是大爷,平时谁敢呼名道姓呀?久而久之,大家只知道他是黄大爷了。”村夫不再停留,向侧方的树林走:“客官如果没有重要的大事,最好不要进去,黄大爷不好说话相当护短,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孙老冷哼一声,扳鞍上马,一打手式,十二匹健马向村口驰去。
村夫冲他们的背影冷冷一笑,入林匆匆走了。
江四少爷八骑士已到了里外,也往东河村闯。
无情剑客四人四骑,跟在江四少爷八骑的后面百十步,也毫不迟疑往村落里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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