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外面,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民众——本来郭氏杀夫一案就已是当地耸人听闻的一件案子,弱女子竟然谋弑亲夫,何其惊悚,街坊邻里都窃窃私议了一个月;而方才郭氏击鼓鸣冤,也引来不少人围观。此时竟然听说要重新开堂审理,登时群情激奋:有那等坚信郭氏是被冤枉的;有郭家人认为郭氏大逆不道非乱棍打死不解心头之恨的;亦有纳了好几房小妾的花心丈夫,害怕自己有一日也被妒妻砍得身首异处的;总之就是超级社会热点。
杨文平抬起眼睛,看了看府衙外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又战战兢兢地以眼角余光看了看端坐在一侧沉肃着面孔的云竣,深刻觉得今日正是自己恶贯满盈之时。
他深呼吸了一口,极力说服自己冷静。继而用尽浑身力气,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郭氏,十月二十六日,谋杀你亲夫郭钟一案,是不是你所为?”
郭氏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清声道:“大人明鉴,实不是小女子所为!”
“那十月二十六日夜,你在何处?”
不在场证明
千千心想,这太守还不算太草包,知道要问犯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
且听着罢。
郭氏咬了咬唇:“民女上次开堂时便一再说过,二十五日我同婢女小翠一同返娘家,直到二十六那晚月中时分才回,实在没有机会犯案!”
“大胆!”杨文平狠狠一拍案几,“本官早先审问过你娘家亲戚,说你午时一过便动身返回夫家,却为何月中时分才回?那路上最多二个时辰便走到了,可是此般?”
郭氏泣道:“确实路程只有二个时辰,然而小女子因夫君郭钟新近纳了两房小妾之故,心绪不佳,便带着婢女在河阳城里多走了几圈……”
“有证人么?”
郭氏道:“我去过宋家绸缎庄,李氏糖果铺以及……杜家首饰行……”
杨文平冷笑一声道:“刁妇——这三家铺子,本官都带人问过,掌柜的只是说你在期间呆到了申时末,酉时之初,那之后呢?这几家铺子离你夫家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你为何说要到月中时分才回返到家?据仵作勘察,你家夫君郭钟毙命之时是在酉时末,戌时初,而你那时早该返家却不知为何尚未回返,是真的尚未回返么?从实招来!”
千千掐指算了算——那就是说下午五点左右,那三家铺子的老板见过郭氏,然而凶案的发生时间是在晚间七八点,却不知为何郭氏尚未回家,郭氏自称月中时分——也就是九十点左右才回到家,而五点到九点这段时间郭氏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千千心一沉,眉头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如此看来,郭氏确实未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时间充裕,嫌疑不小。
云竣望了望千千,知她正在沉思,又望了望跪着的女子,目露精光。
郭氏嘴唇动了动,面色凄然:“大人明鉴,我虽然只在宋家绸缎庄、李氏糖果铺、杜家首饰行呆到酉时之初,然而思来想去,回家又要面对夫君及二位新人寻欢作乐,不免愁上心头,便带着小翠去了附近的荷塘雅筑小坐,赏月以慰心中孤寂……”
小翠
杨文平面有不屑之色,又转过头来轻声恭敬对云竣道:“殿下,她说的那荷塘雅筑是在郭家宅子两条街之侧的一片湖水,夏日去那里赏荷望月之人甚多,这冬天晚上却是没甚么人,这女人说她去了那里,真是死无对证。”
云竣面上神情不动,只淡淡问:“郭氏,那你有无人可以证明你去荷塘雅筑?”
郭氏尖声叫道:“有的,小翠她——!”
“大胆!”杨文平喝一声,额头青筋爆出,“刁妇休要抵赖,你那婢女小翠早在上次升堂之时便已审问过,她说她根本不曾陪你去甚么荷塘雅筑,早在酉时中便同你一起返回家中!之后她去洗衣裳,并不知你去了何处,直到听见主君郭钟屋内发出一声惨叫,方才知道发生了凶案!而你却遍寻不见,直到过了二个时辰方满面茫然地返回家中!可是如此?”
千千心中一个咯噔。
如此看来……所有证据都对她不利啊。
尽管自己相信她,可那又怎样呢?
郭氏眼神忽转绝望,死死抠住地面,直抠得指节发白,哑声呼喊:“小翠她说谎——她说谎——那日她明明同小女子一起在荷塘雅筑游玩赏月过了几个时辰,她却矢口否认——我要同她对质!我要同她对——质——!”
杨文平冷笑一声:“传婢女小翠!”
不多时,几名高大衙役拎着一个十六七岁少女进了大堂,将少女如小鸡般丢在郭氏身边。
杨文平道:“可是郭氏的贴身婢女小翠?”
那少女颤抖着声音道:“民女……民女正是!”
小翠抬起头来,细长眉眼,面目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被这阵势吓得不停颤抖。
此时府衙之外看客私议之声愈来愈大。
杨文平拍一下惊堂木,继而问:“小翠,你再将上次的供词重复一遍——上个月十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你家主君郭钟被害那晚酉时初之后,你在哪里?你主母郭氏又在哪里?”
指证
小翠双肩不停抽动,似乎感觉到郭氏狠狠地怒视着她的目光,眼中闪烁着泪光,颤声道:“我……我不敢说……我不敢……我怕她……”
“不用怕,小翠姑娘,你说吧。”君无命摇着扇子,淡淡开口。
小翠颤抖了一下眼睫,似小飞虫一般扑动,樱桃小口发出怯弱的声音:“那日我与夫人一起去了宋家绸缎庄、李氏糖果铺、杜家首饰行后,夫人便说有些头疼,于是民女……民女就扶着夫人回自己府上了……”
“小翠,你说谎!”郭氏嘶喊一声,挪动身子,似乎想去拽小翠的衣裳,然而几位衙役七手八脚,将她压下。
“你继续说。”杨文平拍了一下惊堂木,不耐烦地道。
“……民女,民女扶着夫人回了府上,搀扶她进了自己房中……夫人说头疼,要喝药,民女就炖了一壶药……送去夫人房中,然而夫人却不肯开门,只从门缝里吩咐民女……她不舒服,先睡下了……于是民女只得将药倒了……”小翠垂着头,瘦弱身躯一直在瑟瑟发抖。
“小的在郭府内花园后确实发现了小翠所倒之药渣。”一位衙役上前,对着杨文平拱手。
杨文平眼中闪过一抹冷光:“你还有什么说的,郭氏?”
郭氏用力地摇头,似乎完全不能相信这通说辞。
君无命又道:“太守大人,你让小翠姑娘先说完。”
杨文平忙不迭地将头点得鸡啄米也似:“是,是……小翠,你继续说。”
“大人,小翠不敢说,不敢说啊!”小翠双目流泪,抬起眼来哀哀地凝视着众人,“其实上一回,小翠还有所隐瞒……小翠实在不敢说……”
“说!”杨文平厉声喝道。
小翠犹豫良久,终于猛地转过头去,指着郭氏道:“夫人她曾经同我说过,主君对她不好,独宠小妾,她早已嫉恨,而且河阳城另有一位富家公子对她倾心已久……她对民女说,若民女能够配合她害死……害死主君,她就可以给民女一笔钱,从此不必再为奴,可远走高飞……”
指证2
她说着说着,眉目中覆上了些森寒,直愣愣地看着郭氏,“可是一来民女心内觉得主君一向宽厚对下人,实在是位好人,民女不忍心作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此外,民女也不敢……万一被查出来,这可是杀头的罪啊!于是民女对夫人道,不敢做……夫人便再也没有提起……民女还以为夫人断了此念头,又看见夫人与主君大人感情近日来似乎又恢复不少,想也就好了。谁知……谁知那晚夫人一直没有从房里出来,到了戌时初……就听见主君房中传来惨叫……民女奔过去,已经……主君和珠儿姐姐都……”
随着就是猛烈到歇斯底里地哭泣,似乎想起了那惨绝人寰的场面,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流下。
“小翠,你为何害我?我平日对你那么好!”郭氏脸色已无一丝血色,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想要向小翠扑去,然而却还是被拦住了。
“夫人,你自己造下的孽,为何不承认呢?……”小翠伶伶一笑,“大人,民女说完了,可还有甚么要问的么?”
杨文平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于是小翠被带了下去。
而场外观众已经气氛高涨,咒骂郭氏毫无人性的不绝于耳。甚至有那血气方刚之人要丢些果皮鸡蛋进来的,都被衙役拦住了。
郭氏跪在那里,长发凌乱,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整个人沉在深深暗影之中,似乎一切都已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千千忽然站起身来,问杨文平:“太守大人,那郭钟乃是身首异处,小妾珠儿亦是被一刀致命,郭氏夫人一介女流,会有这等力量么?”
杨文平恭敬答道:“姑娘,要是别家女子,我杨文平还会疑心——然而这郭氏乃是出身武馆,父亲便是当家武馆师傅,从小习武,只是婚后才闭门不出——这一刀斩下人头,应当不成问题!”
千千想一想,又问:“血衣可找到么?”
毒药
杨文平嘿嘿一笑:“不曾找到怎么敢定罪……在郭氏房中找到了,一套她日常穿的便服,上面全是血迹。”
“让人拿过来,我想看一看。”杨文平忙不迭点头,千千又问,“那郭氏可会认字?”
杨文平道:“自然是会的,只是不多。”
千千问:“那现场血字可是郭氏的笔迹么?”
杨文平思索少顷,答道:“这个……小人未曾对过……姑娘说得有理,现在就让仵作去对质看……不过,目前看来,定是这郭氏无疑了。”
千千闭目不语,此时忽然有一个仵作走上前来,在杨文平耳边说了几句。
杨文平惊道:“我不曾吩咐你去查啊?”
仵作看了看千千道:“是这位姑娘吩咐的,让小人再去勘验一次二人尸身。”
杨文平听说是千千吩咐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嘿嘿一笑道:“姑娘,有新发现。”
千千一挥手,盈盈起身对仵作道:“你我去后厅说。”
“什么新发现?”在后厅,千千焦急问道。
仵作恭谨肃立:“姑娘,在珠儿的腹中发现了断肠草。”
“断肠草?”千千一惊,虽说不明究竟是何物,然而一听这名字也是剧毒之药了,“毒药?”
“是,剧毒。”
“那珠儿难道在被一刀致命之前便已中毒?”千千觉得脑中有甚么要破土而出,却不得要领。
“按理说应当是,然而不等毒发已被一刀刺入要害。”仵作道。
“那郭钟呢?”
“倒是并无断肠草。”
千千蹙眉,继而脑中电光一闪。
这边前厅中,杨文平见郭氏始终不肯认罪,急得都要动大刑,然而却被云竣和君无命阻止了。
杨文平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暂时休堂,将郭氏带了下去。云竣、君无命商量了几句,决定到后厅来会千千。
“丫头,有什么新发现?”云竣面色波澜不惊。
坠子
“小妾腹内发现了毒药,郭钟却不曾有。”千千说出自己的猜测,“在利刃杀人之前,想必另有人想取她性命。”
“哦?”云竣眉一展,“难道是郭氏本来只想杀小妾?”
“这也能说得通……作为女人而言,总是会先怨恨抢走自己爱人的女人。”君无命摇着扇子分析道,说完却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妥,看见千千与云竣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微妙,便生生将下半截咽了回去。
“我倒觉得那小翠很是可疑。”千千静静道,“你们有否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坠子?”
云竣微微一笑:“我也看见了。”
他握起千千小手,以指尖搔她掌心,“我的小财迷总是比较关心有甚么宝物的价钱。”
忽然他眼光一闪,发现千千的发髻上竟然多了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不由得面色一沉:“这是哪里来的?”
千千暗叫不好,方才这一阵子被郭氏的案子挂住心神,竟然忘记了收起这只簪子,既然已被云竣看见,只得扯谎道:“这是我方才在街市上看着好玩,便买回来了。”
云竣一双凤眸在她面上梭巡良久,见她面色坦然,也只得笑一笑:“也是,这等蹩脚货色,也只有你这财迷丫头会看得上。”
“嘁,那你的眼光又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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