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传来的机器声让京子回过神——她刚刚什么也没想,脑袋乱哄哄的,根本没办法想事情。敦贺莲已经换了一身睡衣,躺在床上了——最先拍的这幕也是电视剧一开始的一幕:木下嘉月无法挣脱的噩梦。
戏中,木下嘉月自小就不间断地重复做一个噩梦——一个男人在向父亲说着什么,男人的神色狰狞,而他一贯平和的父亲脸上是满满的挣扎苦痛,然后,父亲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扭曲着脸点了点头,男人如愿走了,而他的父亲从第二天开始仿佛变了一个人,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还没等他习惯这样的父亲,一日夜里从补习班回来,他看见自家房子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而二楼的窗户却一直传来母亲的哭泣,他努力呼唤母亲,希望母亲能回应他,然而母亲一直哭喊着父亲的名字,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一声。梦中的大火扭曲着形成一张张大嘴的人脸,仿佛要将他吞噬,而那张脸他是见过的……那个男人,那个逼迫父亲让父亲改变的男人……
敦贺莲平躺在床上,睡的沉沉,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戏中时间一月——突然皱起了眉,五官有轻微的扭曲,张了张嘴,唇瓣蠕动了两下,仿佛是在说什么一般,然后又是一阵平静,表情也放松下来,噩梦似乎没有惊醒他。然而瞬间,冷汗从他的额上留下,他的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双手从被中挣脱,在空中虚抓了两把,没有抓到东西。梦中的人迟疑了,还未平静下来,却是整个人从床上坐起,眼睛瞪得大大的,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他茫然地看向窗户,拉得密密实实的墨蓝色天鹅绒窗帘,没有一丝摆动,室内也没有什么动静。他不可置信地扶住自己的额头,眼神空洞,撑在膝盖上的双臂微颤——他又做那个梦了。
一月的凌晨,寒意从四肢百骸渗上,只穿着睡衣的上半身如同坠入了冰水中,他又躺回被中,却是辗转反侧再难成眠,一直睁大的双眼里还是后怕与痛苦。
半小时后,他下定了决心。从床上下来,随意套上一件外套,走向书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整叠A4纸打印的情报。封面就是一个男人的照片——是那个人,本乡征一郎。一页页资料看过去,他停住了——手里的那张上面照例是一个人的照片和简介,名字是……本乡操。
他决定,从这个女人开始下手。
Act。24
木下嘉月的噩梦由两个场景构成,一幕是他目睹自己父亲和本乡征一郎的谈话,另一幕则是木下家大火。
当初修改剧本的时候,宝田罗利突然出现并问绪方启文:“如果要你拍木下家火灾那幕,你能不能拍出效果来?”而在绪方启文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宝田罗利很干脆地大手一挥:“那就按照原着来!”
可要是真按《月朦胧》所写,木下嘉月的父母与弟弟皆死于那场大火的话——要知道一场火灾烧掉的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不然当初《月笼》也不会将这段戏拍成是木下家遭黑道寻仇,杀了除嘉月以外的人——LME将付出一笔巨大的款项就为了这一幕。
然而最终妥协的还是绪方启文和京子,宝田罗利一贯是不听人讲自作主张的代名词。
这两幕一幕是在山林间,另一幕则是要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建好易燃的房子然后向消防署申请后才可以点火拍摄。第一幕和未绪被本乡操推下山的一幕是在同一个地方,暂时先不拍,绪方启文决定等莲和京子等人不在的时候再拍。
先不论木下嘉月的噩梦要怎样拍,至少京子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敦贺莲的实力如何。
虽然穿到京子身上的时候,也得到了恭子的记忆,然而没有亲身体会的记忆就好像是看一部电影一样。京子知道敦贺莲的实力很强,然而恭子在记忆里的紧张与压抑,在她脑海里只如纸上黑字,看到了,知道了,却又不知道。
现在如此近距离地观摩,当看到敦贺莲额上真的出现了汗珠——不是转移镜头然后作弊滴水,京子是真的觉得很震撼!
她从来没有把演戏当做一件简单的事,也从来不是抱着儿戏的心态在做这件事,为了演好《Dark moon》,她将《月朦胧》翻来覆去的看了三四遍,将细节一点点拆了磨碎了去思考每一个人物的心理,每一个角色和未绪对上的时候在不同的心态下有可能出现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对话,未绪又会是怎样的心理怎样的回应……参与《Dark moon》剧本的修改工作,一点点的和绪方启文琢磨,偶尔还顶着他总导演的身份和他大吵大叫辩论剧情到底应该是怎样、未绪会怎样……可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正厉害的演员,是能连生理反应都演出来的……
这个瞬间,京子几乎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好最上京子了。然而她立刻就被激起了自己的好胜心,她就不信,她永远也达不到这个高度——哪怕穷尽一生,她也要击败敦贺莲!
机会来的很快。
原定今天上午要和敦贺莲演对手戏的绫小路麻衣的经纪人发了个短信给绪方启文——京子发誓那个瞬间绪方启文的脸扭曲得让她以为自己见鬼了——很简短的一条短信“麻衣今天中午要去走秀,压轴,不去了,明天再去。”
京子突然很疑惑:这个绫小路麻衣,难道很大牌?她怎么直到CAST表出来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了想,她决定还是今晚回去后就去网上搜一下,要是真的是个巨星,自己还要做好被疯狂Fans攻击的心理准备。不过……和记忆中的一比较,她突然发现松内琉璃子其实算还能让人忍受的。
这个时候饭冢到了,绪方启文只好示意先拍她两人的戏份。
京子默默地跟在化妆师后面进了休息间,她的未绪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形象上的改变,唯一麻烦的就是那道疤而已。但是早在修改了剧本、《Dark moon》从七月档移到十月档后,宝田罗利给《Dark moon》的预算就多了很多,而且也专门找人订做了人造皮肤制成的伤疤,很轻很薄的小小一张,表面摸起来却是疙瘩不平的,只要用专用胶水贴好,再稍稍用遮瑕和粉底液把真假皮之间的边缘模糊掉,不用二十分钟就可以变身未绪。
京子仍旧是穿着白衬衫,但是和发布会当天不同的是,这件领口用墨绿色丝带装饰的衬衫袖子从手腕上方开始扩散成喇叭状,边缘还缀着层叠的蕾丝——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搭的是一件过膝深灰呢绒A字裙,同色三指宽的背带在身后交叉,有种古典的日耳曼式低调优雅。
她们将要拍的就是未绪第一次在母亲面前爆发出对她姐姐——本乡操的不满与怨恨的一幕,而从这一幕开始,《Dark moon》的故事正式以本乡家的角度展开。
原着里,这里应该就是京子剪了短头发之后饭冢对她进行演技考察的部分。
剧本已经改变了,但是和《月朦胧》里的没有多大差异,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很容易过的一幕。
只是,“应该”。
事实上,这一幕短短几分钟的戏——从开始拍摄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NG次数早超过十次。
京子站在楼梯上微垂着眼向下看,这次又是停在这里。明明只要再上三个台阶这一幕就过了……微微扫一眼饭冢,站在那里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仍旧维持着本乡夫人的惊惧与怒意,却无法掩盖眼底的嘲笑与自得。京子低叹一口气,有的人,给脸不要脸,那也怨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看向不远处站在摄影机后面一脸不耐的绪方启文,京子微微一笑:“导演,我们先休息几分钟可好?也让我和饭冢前辈思考一下问题到底是出在哪。”
绪方启文看了他一眼,又扫一眼饭冢尤加奈,淡淡地开口:“哪怕你们自由发挥也好,我不想再陪你们浪费时间了,实在演不出来就换人,反正现在才第一幕。”淡漠的语气,充满威胁性的话语,完全看不出是出自这个一向温文的青年口中。
京子笑笑,不以为意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看也不看饭冢向自家经纪人走去,布袋翔体贴地递给她装了菊花茶的保温杯。饭冢仍旧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京子喝了几口仍旧温热的茶,加上现在已经六月,她还穿着长袖绒裙,不由身体开始微微产生热感,要是这次还不过的话,可能就要出汗了。
嘴角勾起一抹笑,将保温杯递回给布袋翔,京子向着布景走去。在经过饭冢尤加奈的时候,京子以低低的声音嗤笑了一声,别人听不见,这个女人不可能没听到。见到她抬起的头眼珠倏地收缩,京子温婉的笑意更甚:“饭冢前辈,毕竟你以前演过未绪,以后还要‘妈妈’多多指导才好。”
是呢,一个混演艺圈二十多年的人,从以前演女三到现在演次要的反派配角,一定有很多经验——就是,她最上京子用不到呢。
演员就位,机器就位,绪方启文看看京子又看看饭冢,嘴角拉起一个弧度,“开始!”
Act。25
未绪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入神地看着,没有注意到她的母亲正从走廊走过来,一边还叫着她的名字。
手指轻轻在纸上摩挲,有点粗糙的质感很特别,未绪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继续阅读。
本乡夫人在一旁紧紧地皱着眉,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女儿。
自从小时候她在小提琴比赛前一日摔下山,结果因为住院无法参加比赛,最后导致本乡家只有小操一个人去,拿了个一等奖而不是特别大赏后,她就有点埋怨这个女儿——什么时候摔不成,偏偏在她对伊贺夫人放话说本乡家一定能拿特别大赏后!而且从此自后她的性格就变得古怪,不爱说话,整体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小提琴也不练了——多浪费啊!雪村老师可是说了她的天赋可是全日本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就这样放弃了!性格越来越孤僻,也不和人交往,额头上的伤疤也不去治,好好的一张脸全毁了!曾经还有意想让她做儿媳的那几家夫人现在看到她都避着走了。祸害自己没关系,还连累到小操!
越想越是恼火,她忍不住提高了嗓门,话出口之后才发现刚刚自己竟然用了泼妇吵架般的音量,连忙收小。而那个该死的女儿竟然没有理睬她!
眼神不满地扫过未绪的衣服,又是黑色和白色……哼……她们本乡家还没有死人,不需要你丧服一穿那么多年!
见未绪一直不理会她,心中忍不住怒火熊熊,她本乡熏何曾受过这样无礼的无视——尤其还是她的女儿!真是一个好女儿!
几步上前,抽走未绪手中的书,封面一幅月球照片,封底则是不详的红色满月,她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生气地将书往大理石茶几上一丢,“我在跟你说话!你是聋了吗?!”
未绪缓缓抬起头,恰好额头上的伤疤从刘海间露了出来,她嫌恶的扭了下脖子——真倒霉,都不知道有没人家要这样的媳妇。她们本乡家才不要养一个废物。
“母亲,你是在叫我?”未绪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很真挚,她不禁在心里咋了下舌,装得到挺像一回事。
“是!我是在叫你!怎么,我本乡熏没资格叫你的名字?你以为没有我哪有你!”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但很明显,不见效。“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本乡家有没有你这个女儿没差!”话冲出口,本乡熏自己也愣了,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未绪的眼睛一黯,但还是优雅的从茶几上拿回自己的书,站起身,轻轻点一下头,“嗯,我很赞同本乡夫人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微微错身,从木立在一旁的本乡熏身旁走过,轻柔的黑长发在空中微微划出一道弧线后落下,本乡未绪安静地向楼梯走去。
黑发上传来洗发水的香味,是黄桃的,发丝从脸前经过的时候带起轻微的空气流,有股幽幽的凉意。本乡熏看着自己小女儿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儿走路时脊梁挺直,步态轻盈,仿若经过人的睡梦完全无声的黑猫。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无力地叫出一声:“未绪……”
没料到,女儿却回头了。
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修长挺拔的身影停在了楼梯边上,她回过头看她,漆黑的眼珠非常清澈,“有什么事吗?本乡夫人?”
心底突然上涌的愧疚在第二次听到“本乡夫人”时全部消失不见了。
本乡夫人本乡夫人……!本乡征一郎那个王八蛋早就不记得她这个夫人长什么样了!!
“我是你的母亲!”僵硬的声音与未绪一贯听到的稍稍有点尖锐的高音完全不同,“你是我女儿!”这句话似乎是从喉咙里翻滚着被吐出的,因为愤怒而显得低沉厚重——相对以往的女高音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