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罪恶滔天,但傅云起早已习惯。他掏出护照,打开,借着餐馆那边照射过来的微弱灯光,指着上面的照片给她看:“拍照,你是说他们想要这个?”
抱玉探头一看,只见一张面无表情又丑陋无比的男性一寸免冠照,不禁噗一声,又呛又笑:“你照片怎么这么呆?”
他不爽,“我又不是模特,也不是明星,为什么要配合媒体拍照?”
抱玉拍拍手:“好吧,我知道了,其实你就是一个普通人。”
傅云起愣住。
因为没有刻骨的思慕,没有敬畏的仰望,所以他在她的面前,得以无所顾虑,剥去光环,成为普通人。
抱玉大约是真的醉了,她对着他傻笑,脸蛋红的可爱,甚至干脆躺在沙滩上,像条鱼一样摆动着手臂和腿,似乎是在游泳。她看着圣托里尼的夜空,那样明净璀璨,她想,就这样吧,就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吧,然后,就此万年。
迷迷糊糊间,抱玉感觉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那人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可以依赖。她就这样趴在对方的背上,渐渐地,她感觉到舒适,她慢慢张开眼,看见了满世界的海。
“其实你说的不对。”她口齿不清的低喃了一句,嘴里满是酒气在傅云起耳边吹着。
“不配合媒体,不爱见人,不爱说话,只做有利可图的事,不轻易相信人,这样活得像坐冰山一样,看起来坚不可摧,但如果孤单的感觉一直侵袭上来,总有一天是会被淹没的吧?”
傅云起还是第一次看见,都醉的不省人事了,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条理清晰的话来的人。他背着她,低声回应一句:
“嗯。”
她能洞穿他的内心,尽管他掩藏的极好。她知道他活得就像一座千年冰山,常年被皑皑白雪覆盖,早已不知人间儿女私情为何物,纵然修行期满羽化登仙,但人世间最为凡俗的爱情,他给不了。但她说过,那是他的事情,与她无关。
她趴在他的背上,也不知是处在现实还是梦中,就这样迷迷糊糊醒来又睡去,反复多少次,她的身体随着他走路的节奏而起伏颠簸,她想为什么是他呢?世间这么多人,就像圣托里尼夜晚的星星一样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你是谁?”抱玉晕晕乎乎的眯着眼问。
对方却不回答了。
她不依不饶,又问一遍:“你是谁?”
他还是不回答。
抱玉发起疯来,使劲捶着对方的背:“你是谁?”
他终于有些无奈:“别闹,是我。”
他还是没有说出他是谁,可是那句“是我”却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变得安静。抱玉点点了头,用手拍了拍他头顶上的头发,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傅云起无奈的摇头,继续背着她往前走,还未走出几步远,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嗡”震动起来。
他接起,是lily的声音,“老板,公司……公司上次做的那个关于班诗鹿化妆品的案子好像出问题了,客户投诉说我们做了虚假广告,化妆品的使用出了问题,和广告不符,班诗鹿将所有责任全推到了云氏的身上。另外……另外……”
她还没说完,电话被程子放接过去,“傅二,你最好乘最快的一班飞机回春城,不止广告的问题,班诗鹿为了推卸责任,当着众媒体的面说要终止与云氏的合作,这个项目是你的,前期资金已经投入了进去,马上要面临搁置,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寰宇地产的裴总突然病危,公司现在与寰宇的几个大项目都面临终止!”
他被惊到,后背甚至出了一身的汗,感觉像是有谁在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肋骨。
他问,“嘉恒那边呢,没有说什么吗?”
那边的程子放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顾老爷子很生气,说他也帮不了你,现在嘉恒的业务都攥在阿止手上。”
他似乎是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了。
然后,他继续无动于衷般背着抱玉走在沙滩上,向更深的夜色走去。
公司现在乱成什么样,他一无所知。
深重的夜色背后,仿佛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诡谲的笑容冰冷的传来:欢迎光临。
第十三章 埋下一座城(3)
抱玉醒来时,手往旁边的被窝摸了摸,是冷的。
意料之中。
昨晚他和程子放在手机里的谈话,她不是没听到,只是伏在他的背上。装作没听到,这样才能让他放心的回国。他走的匆忙,连字条都没有留下,但她知道此刻的她不能慌乱,如果说云氏已经乱作一团,所有的项目都不得不中止,那么眼前和皇家大酒店的单子更是不能出乱子,不然后果就只能是火上浇油,如果她谈成了,或许还能帮到云氏一把。
想到这里,她迅速起身洗漱,简单吃了些早餐,便开始拿出所有的资料和策划出来,扫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她才放心开始穿衣,准备出门。
她收拾的迅速,穿着米色宽松的无袖裙装,系着一条细细的横纹腰带,戴着一顶宽檐的男士礼帽,长发束拢在一起,扎成一个马尾,又将马尾挽成一个蓬松的丸子头。干净利落的藏在帽子里。帽子下是素面朝天的一张脸。
圣托里尼有一片漫长婉转的海岸线,海水蔚蓝,夏日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像是尘埃在跳舞,令人迷醉。
和抱玉约好了谈事情的老外,倒是很会选地方,选在距离大海不远的露天咖啡厅,咸咸的海风吹来,别有一番浪漫的异域风情。
来人名叫laurance,是这家酒店公关部的经理,大约是知道了傅云起不会来。于是老板也干脆不打算露面了,只打发了公关部的经理过来谈。
既然如此,抱玉就更加胜券在握,就算是为了傅云起,她也一定要打赢这场仗。
其实抱玉自幼出入父亲的公司,坐在他膝上听他和那一堆外商的交谈,可以说她是听着这些似懂非懂的商业会议长大,虽然不喜欢这些,但基本的知识还是具备了一点,要说分析起对方话语里掩藏的信息。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我们将致力于推动贵酒店的餐饮住宿服务和旅游领域的合作向更深层次、更广阔的领域发展,贵酒店如果能同意,我们可以提供很大折扣,我知道贵酒店一向追求品质,对折扣没有需求,但如果您能选择云氏作为贵酒店新一期的广告宣传合作商,我们可以赠送免费的软文推广,另外我们在appstore也有应用。也可以为您做免费推广,都是很好的平台,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对方也不想藏着掖着,于是扬了扬手上的合同,开门见山:“周小姐若是能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次的单子我就签给你。”
周抱玉眼见胜利在望,双手交握,全身向后一仰,微微一笑:“哦?说来听听。”
laurance嘴角上扬,指了指她自己,毫不避讳的说:“今晚我想邀您一起共进晚餐。”
“也好。”抱玉回答,“把贵酒店参与这个项目的人都邀请过来,我们来个正式的庆祝,就当是为了这次合作愉快。”
“no;no;no。”laurance连忙摆手,“周小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今晚的晚餐,我希望和周小姐单独共进。”他用力强调了“单独”二字。
果然惹来抱玉身体向前一倾,眉头轻蹙:“这样恐怕不太好。”
laurance闻言竟直接站起身,将夹有合同的文件夹轻轻往抱玉的方向推去,随即整了整领带,笑着说:“那么,恕难从命。”
说罢便欲转身,抱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脑子里还回荡着他刚才提出的条件,脱口便是:“成交。”
两个字,却掷地有声。
就在抱玉正如火如荼陪酒谈生意等签约的时候,许尽欢正在医院对面的kfc里啃着汉堡,目不转睛锁定医院大门,她已经打听到医生宣布要给裴斯宇的父亲做心脏手术,门口一群巴巴盼着裴总一命归西的人里,谁也签不了字,就连裴母也签不了字,唯一能签字的只有裴斯宇。
但此刻裴斯宇却失踪了。
于是许尽欢决定用最笨的方法,坐在医院对面守株待兔,直到程子放给她打电话,说斯宇找到了,在酒吧里呢,地址发给她了,让她过去找。许尽欢站起身走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就走了,但心里却是深深呼出一口气。
后来她一想,真好,裴斯宇决定去法国时,是程子放给的她航班和时间,这次裴斯宇去酒吧喝酒,也是程子放给的消息。
然后她的心脏像是忽然被谁的大手用力抓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既希望别人无条件的帮助自己,又怕这样的话自己会良心欠安,应该是完全等量的矛盾两端,最终却还是发生了倾斜。改变了指针刻度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份自私感,抗衡了原先的内疚心态,并最终让结果发生扭转。
把裴斯宇从酒吧里拽出来之后,他看着她,睫毛湿湿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此刻的他已经吐了不知道多少次,那种狼狈程度绝对不亚于许尽欢自己,只不过他强就强在没吃金针菇而已。他摊开手紧紧抱着她,紧得她都感觉自己都快化成一滩水了,她也紧紧抱住他,这是他第一次趴在她肩膀上,她甚至有些受宠若惊,都能听到他心跳了。
然后他狠狠地、在许尽欢的肩膀上,吐了一大轮。哗啦哗啦,都是难闻的酒气和胆汁的气味。
许尽欢心想,这就是报应啊,她当初就不该在程子放身上吐那么狠。
然后,裴斯宇说:“我心里难受。”
“我送你回家。”她回答。
裴斯宇说那是他第一次当着他爸的面哭,但他爸却骂他说,“哭个屁,不准哭,老子还没死呢,再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许尽欢忙安慰他,说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的,“你别担心了,不是都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吗?你爸那么坏肯定不会死的。”
程子放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看着许尽欢拥抱了一下他,他那么高,却像个小孩,那样可爱的抱着她,像靠着支柱一般,但在黑夜里看起来不太清楚。
幸好,程子放想,幸好看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
顾嘉妮是和裴斯宇一起去医院签字的,她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和光洁如新的领带回来,他们彼此看着对方,裴斯宇想说什么,顾嘉妮都摇头示意他不要说,然后把他推进房间让他先把衣服换上。
许尽欢站在走廊里不知所措,心想原来有别的女孩在这儿啊,而且还比她照顾的更周到呢。抬头的时候,刚好撞上顾嘉妮的视线,她心想哎这个人怎么长的那么酷似周抱玉啊,晃了半天神都没缓过来,最后还是顾嘉妮对着她报以会心一笑,说,“是斯宇的朋友吧?过来坐。”
许尽欢心里一阵酸楚,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跟这女孩一样那么大家闺秀的风范啊,想着就坐过去了。等裴斯宇出来,果然人靠衣装,立马又恢复了以前那个斯文雅痞的样子,倍儿精神。
顾嘉妮说,“现在你爸需要你,你不能让别人看见你落魄的样子,知道吗?你现在是众矢之的,无数个弓箭手在你身后放箭,但是他们没办法伤害你的,只能让你爬的更高。”说完,她轻轻抚摸裴斯宇的头发,说斯宇你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行驶在路上,难免会遇见一些事端,总要坦然接受的。
许尽欢坐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静静看着,其实她活这么大,也不晓得怎么去面对这样巨大的恐惧。她父亲早逝,母亲将她带大,那么多年过去,也许在她的生命中,“父亲”这个词,要比“死亡”来得更陌生一些。
裴斯宇去签字了,接着裴母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和顾嘉妮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吧?”裴母的眼睛亮了,“之前我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不可能是心脏有问题,没道理的,他只不过就是多喝了一点酒嘛。”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听我说,阿姨。”顾嘉妮用力微笑了一下,“别慌,实在不行我们多找几家医院,多检查几次,然后我去拜托熟人找个好大夫,我认得一些医院的人,斯宇也可以帮着问问他们那一届的同学里有谁在医院工作,我哥哥有个很熟的客户就是医生,还留给过名片呢,我会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现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是不是?”
沉默了片刻,裴母的脸颊突然扭曲了,鼻头和眼皮在一秒钟之内变得通红,然后,眼泪汹涌而出,“嘉妮。”面部不能控制的震颤让她闭上了眼睛,“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