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有些愕然:“这是你自己酿的酒?”
穆玄英道:“是啊。我听说大人都爱喝酒,因为喝了酒便会忘记伤心事。”
谢渊默然,是啊,基本没人会记得小孩子也有伤心事。穆玄英白天淘得人影都看不见,晚上还是会乖乖回来找他。他稍微有点愧疚,问道:“军师教的东西都好玩么?”
穆玄英点头道:“好玩啊。”顿了顿道,“算术与格物都很是深奥,感觉穷尽一生都不能参透万一。仔细研究起来,便不会去想别的事了,感觉快乐了好多。”
谢渊无言,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揽住他的肩膀,道:“晚上……”
穆玄英抢着道:“晚上同师父一起,会安心许多。”停顿一下,“不会忍不住想父亲死前是不是血淋淋的,也不会猜测母亲死前是不是很伤心难过。”
谢渊眼眶一热,抱住他的大手更紧了紧。穆玄英到浩气盟,到腿伤痊愈,到开始学武,几乎再未提过父亲的事。大人是不太会去在意小孩子想些什么的,他们总以为小孩贪玩而健忘,再伤心的事哭闹一场也就过去了。所以谢渊也没多想,他看着穆玄英垂着的并不开心的小脸,心里想,原来这个孩子一直没忘记父亲惨死,一直没忘记母亲丢下他独自逝去,原来他……一直记得吗。
谢渊端起装了葡萄酒的碗喝了一口,道:“很不错。”穆玄英嘴角弯弯,看起来开心了些许,谢渊道:“你还是个小娃娃时,师父带你去看赤马山的落日。你坐在师父肩膀上,看着落日欢呼个不停,还记得吗?”
穆玄英“嗯”了一声,其实那时他才两三岁,哪里还有记忆,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不肯扫了谢渊的兴,自己慢慢喝了一口酒,没有另加酒曲仅靠葡萄和糖分发酵,葡萄酒的酒味不是很浓,但是别有一股醺醺然的香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夜没有月也还未有星,清风徐来,天地无极,别有些宇宙洪荒的错觉。
穆玄英酒劲上来,向谢渊身边靠了靠,倚在他膝头,语声中略带了些撒娇之意,道:“师父,不要赶我走嘛。”
谢渊拍拍他的头,心中已经答应了,口上却无法说出来。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他已经历过的数十年人生里,一直以为男子生来的使命便是顶天立地,要有扛得起重任的力量,有负得起责任的肩膀,有忍得下痛苦的坚韧,有耐得住孤独的心性,却只是在此时,动摇了自己坚持多年的信念,仿佛觉得……觉得穆玄英若是一直在自己身边,当一个时不时撒撒娇玩玩恶作剧的小孩子,也会是很好很完满的人生。
“是这个吗?”谢渊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差不多的泥洞。
“哎呀不是!”穆玄英恨铁不成钢道,“师父怎么这么笨!都说了黄鳝洞是扁的,而且黄鳝要呼吸,洞口会有一圈小气泡。”
据说黄鳝饮夜露,所以晚上是钓黄鳝的最佳时机。要钓黄鳝就要找黄鳝洞,在穆玄英的几番传授之下,谢渊终于……已经搞混了普通孔洞和黄鳝洞的区别。
钓黄鳝的钓丝是穆玄英自己做的,用一根铁丝磨尖了头,穿了条蚯蚓在上面,拿了一支松明火把,照得四下亮堂。“黄鳝很傻的,被光一照就发呆不敢动,所以只要找到黄鳝洞——”穆玄英说到一半,右手闪电般钳下去,将一条黄鳝钳住拖了上来丢给谢渊。鳝鱼身上滑不溜丢,武功盖世的谢盟主使出毕生功力才抓住,倒提着那条鳝鱼的尾巴哭笑不得。
穆玄英并不满足,道:“这里肯定有一窝。”一边说着一边用火把不断朝下晃,右手也毫不空着,数条黄鳝被他丢到岸上,最大的一条竟粗如婴儿小臂。谢渊没捉过黄鳝,鱼却是抓过的,看到这么多黄鳝都遭了连窝端眼看发生灭门惨案,随手折了根狗尾巴草将它们串成一串,交给穆玄英倒提着。穆玄英快活道:“明天可以拿来下酒!”
两个人便这么提着一溜儿黄鳝回正气厅,谢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后来忽然想起,原本好像是准备跟穆玄英再探讨一下分房睡大计的——就算没什么可怪罪他的,但是男孩子这么大了还要黏着人同房睡——总觉得有点不好,可是他才刚进房间,就看见穆玄英举着刚磨好的钓丝和准备好的松明要去捉黄鳝,然后就这样了。
谢渊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觉得,罢了,反正男孩子就算黏人一些……貌似也没什么不好。
未到正气厅,便有人在半路候着,火光掩映下面具冰凉,竟然是天璇影。谢渊还未开口,影便道:“盟主,借玄英一用。”说着一把抓住穆玄英的手腕,身形迅捷,倏忽间已往栖霞幻境去了。
穆玄英手里还提着一串黄鳝,被影抓着以绝顶轻功疾行,心里十分担心黄鳝会因此掉落逃脱,手里握着黄鳝猛抓住影的腰,等影在栖霞幻境停下,腰上一圈黄鳝粘液,还带着新鲜的河水腥气。
影:“……”
穆玄英吐了吐舌头,把黄鳝收回,这些黄鳝经此一役全部半死不活地瘫着,穆玄英很是担心地戳戳这个弹弹那个,以确定它们还没有变成死鱼。
影吐了口气,慢慢解开上衣,道:“你看看。”
穆玄英佯装失色道:“你要告诉我你是女的?”
“……”
“看伤口!”影恼羞成怒道,“认得么?”
影的胸口有一个极大的可怖伤口,不似利刃砍刺,更不是掌风所致,却像是……被野兽利爪抓成的。
穆玄英还抓着黄鳝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伤口发怔。
他想他是认得的,因为那个仿佛野兽利爪,几乎一抓穿心的功夫,他也会的。
是……他在喉头慢慢嗫嚅出几个字来,随即想起了什么,急着说话几乎被自己呛死:“跟你,咳咳咳,跟你交手的人,你有没有,咳咳咳,把他怎么样?”
影慢慢拉起上衣,道:“我正想问你,为何你会身负恶人谷的功夫?”
“恶人谷……”穆玄英喃喃道,“没有啊,他不是恶人谷的……你先告诉我,你们交手了是不是?”
影淡淡道:“能将我伤成这样的人,我自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中了我三针,无妨大碍。”
穆玄英松了口气,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影道:“巴陵。”
“你……”穆玄英眼睛转了转,“师父并没有让你去巴陵啊。不对,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也没找人医治,也没告诉师父,唔……连问我都是避开师父问的,你去巴陵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影一向自持冷静,这次却险些被他弄得七窍生烟,气道:“我问你的话你还一句没有答!我避开盟主是因为以前军师便怀疑过你一身邪门功夫,我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我会邪门功夫师父早就知道了呀。”穆玄英理所当然地道,“不想节外生枝……你到巴陵去到底是找谁,你怕我师父追查下去会知道是不是?”
影彻底无言了,心情相当沧桑地望着夜空,许久后才道:“我去巴陵,找我的一个兄弟。”
穆玄英“哦”了一声,影低声道:“只缘感君一回顾……”说完看到穆玄英一脸“快讲下去我好有兴趣”的相,赶紧收起了难得一现的文艺腔,恨恨地“呸”了一声。
注:烟影不相逢的设定,老文案应该是偏向于烟影是一个人,双面间谍,新文案应该是偏向二人是兄弟后来反目。这里为了防止被新老文案联合逼死,在原设定的基础上改动颇多。
作者有话要说:
☆、七
“其实我觉得,师父应该知道你去做什么的。”穆玄英扯了扯手里已经半死不活的黄鳝,“只是不想说破罢了,所以……没必要瞒着……”影看了他一眼,穆玄英指着自己道:“瞒着我。”
“……”影无语,许久才道,“我的那位兄弟,也是恶人谷中人……”
穆玄英一边听一边点头,点头点到一半,疑惑道:“你为什么要说也?”
影不理会,有些出神:“他入恶人谷,也许并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在浩气盟。”穆玄英道:“只是为了跟你对着干,你确定这人是你的兄弟?”
影淡淡地看着他,脸被面具遮住,看不到表情,只剩下两只如寒星的眼睛,时而目光锋锐,却又渐渐柔和下来,道:“他是我弟弟……从小我便很疼他,什么都让着他……只那一次没有让,因为让不起,他以为我要与他争,刺了我一刀。”
穆玄英轻轻“啊”了一声,未及发什么评论,影便叹了口气。影虽然未再多说什么,然而只是那声叹气,便听得人心里难过。穆玄英安慰道:“也许他自己后来想明白了便好了。”
影目光晦暗,摇头道:“想明白了,他便不会去恶人谷。”他抬起手轻轻捂住胸口的伤,“此次我听说他在巴陵,便前往一探,然而他并不肯见我。从巴陵归来,我便又失了线索,只是忆起你与伤我的那少年武功似出一路,才想问一问你。若你不肯说……罢了。”
穆玄英有点黯然,低声道:“不是我不肯说……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更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若是他当真入了恶人谷……”他摇摇头,尽力不去想这个可能性,却又忍不住去想,半晌后仿佛问影,也仿佛在问自己地道:“恶人谷中,也并不尽是坏人的,是不是?”
影沉默,却学着谢渊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相信人性本善?”穆玄英点点头,影眼中浮出一点笑意:“我并不信……人性本如白纸,之后任由周遭环境涂抹捏造。有的人觉得正道太累,因为有如此多的不自由的束缚,因此去做了恶人,却也不能说他们当真会为恶人间。然而,缺少了束缚,又有了强大的力量,许多人,便不会再受道德束缚去珍惜旁人的性命。烟……我弟弟,从小被我宠坏了,他本性也并不坏,只是因为原本那些条条框框,那些束缚都由我挡开,因此,当他自己面对由我而引起的束缚时,他最先想到的,便是除掉我。”
穆玄英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想我哥哥变成这样的人。”
影“嗯”了一声,沉默一会道:“你是个幸运的孩子。”穆玄英看向他,眼睛里明显画出一个问号,影道:“并不是因为你死里逃生,而是因为你遇到的是盟主。”
穆玄英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怀中的一个小瓷瓶触手生凉,刺得他浑身一抖。他甚至有些无法想象,若是他遇到的不是谢渊,而是别人,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感受到了刻骨的仇恨,得到了这瓶可以毁掉一整个南屏的毒|药,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肖天歌……是什么人?”
影微微诧异:“那是恶人谷毒王之女,你认识她?”
穆玄英摇头道:“没有,无意间听人提起,仿佛都对她畏如蛇蝎,刚才忽然想起,我便猜测她是否也与恶人谷有关系。”
影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过问。穆玄英提起黄鳝道:“别说啦,黄鳝要死啦,你会生火不,赶紧烤了吃掉吧。”
南屏山倌塘,穆玄英到达时,又是天刚破晓时分。他在附近转了好几圈,原本已经打算放弃,终于见到了一个背着药篓的纤弱身影。
南屏山地势险要,却也因此有众多稀有药草生长于此,肖天歌多半是为药草在此流连。她身体羸弱,背着药篓也显得不堪重负,停下来喘了会气,抬起头看到穆玄英,笑了笑:“想通了吗?”
穆玄英点头道:“想明白了。”他取出怀中瓷瓶,“我要你告诉我,如何干干净净不留余毒地毁去它的方法。”
肖天歌伸手拨了拨被汗水沾在额前的头发,笑道:“那我可不会。我只会施毒,不会毁毒。这瓶药,世间只此一瓶,当初给你,是因为我有恻隐之心,不忍心师出无名让此地尸横遍野,而你正好有正当理由用它。你若用不上了,还给我便是。”
穆玄英将瓷瓶握紧放入怀中,道:“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从恶人谷中来,知不知道恶人谷里有个新来的人……叫莫雨?”
肖天歌眼神一晃,转瞬已恢复常态,嫣然一笑道:“我可好久没回谷啦。你若是想知道,随我一起回去便是。”
穆玄英迟疑着摇头,道:“我……”话未说完,便闻到一股极香甜的气息,脑中一晕,便就此人事不省。
从南屏山往洛道,尸气逐渐浓烈,照夜白马蹄放缓,渐渐有些畏惧不前。
谢渊下马,倒提长|枪,自马蹄之下捡起了一颗乌黑的弹丸。乌土与泥沙以正确比例混合搓匀,团成弹丸晒干后坚硬可比拟铁石,用以打鸟打野兔再好不过,这是穆玄英试验多次的结果。
他拍了拍照夜白的马背,让它在此等待,自己慢慢前行,走出数丈,又在地上捡起了一颗弹丸。
远处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