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两指捻起那朵银梅,手指微弹,银梅应声弹出,嵌入木桌桌面,没至与桌面齐平。
王遗风微微叹气,道:“建宁王好高深的手段。请问罢。”
李倓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刚要开口,莫雨已冲口而出:“且慢!”
李倓抬了抬眼,道:“怎么?”
莫雨道:“王谷主适才说的是碗下为碎银,并非碎银两,是不是?”
王遗风轻斥道:“莫雨,输了便是输了,不必逞口舌之利。”
莫雨急道:“谷主,他这射覆赌局全是引人入彀,这一次多半会要我们去做一件极难之事。”他于这一局败落之时,脑中便已电光火石一般刹那明白了这个射覆之局的关键所在。
关键并不在于问的问题是什么,因为如穆玄英之前开玩笑一般说的问题一样,问出的问题甚至可以是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答案的,重点其实在答不出问题之后需为胜方做的事。
射覆之局便如同一个未定赌彩的大赌局,因是李倓所设,他自然于此规则极为了解,问的问题绝非他自己真心想知道答案,为的只是要让对方答不出来。若早早相同这一关节,在前一局占据赢面时,便应先行对未定的赌彩作一个简单的范围划定,而非急急问出单纯只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此,李倓胜后,已经不必去废甚脑力回答问题,那必然是不能回答、不可回答的。
王遗风微微沉默,李倓百无聊赖的右手支颐,左手看似随意地在桌上一拍一拍,却每拍一掌,嵌入桌面的银质梅花便跳上一跳,渐渐跳出桌面来,又被他左手一拍,重新没入木板之中。
莫雨道:“无论建宁王捏出什么花来,它都始终是碎银,是不是?”
李倓微微一笑,将梅花拢入手中,道:“也罢,是本王考虑不周,这局便算不分胜负罢。本王也与诸位约定,之后的射覆局,只需说出碗下是何物事,无须计较是何形态,如何?”
莫雨哑然,心中已知这是因为穆玄英那一局珍珠与珍珠末所致的胜负而故意为之。这位建宁王轻松谈笑不计胜负之间便能将他们的赢面逐渐限制,当真小觑不得。
说罢李倓手自木桌上移开,道:“请。”
莫雨取过茶碗,颇有些为难地看向王遗风。王遗风伸手接过茶碗,却将其抛于桌上。
“这个射覆局,我二人,不赌了。”王遗风淡淡道,“本局尚未开,应当还未买定离手。”
李倓笑道:“那是自然。”
王遗风叹道:“就当萧沙命不该绝,我二人此次千里寻仇,白跑了一趟南诏罢了。”
李倓道:“王谷主的格局胸襟,本王甚是佩服。”
王遗风漠然道:“建宁王爷有神算在手,我等赢面渺茫。王某来此不过是为向血眼龙王寻仇,为此一事,或要输掉己身或者恶人谷一谷存亡,王某自问心中已怯,输不起。”
李倓点头,瞟向谢渊道:“谢盟主怎么说?”
谢渊道:“谢某不得不赌。”李倓点头道:“可是为浩气营地被围的数百浩气子弟?”
谢渊微微苦笑道:“建宁王好手段。”
李倓支了下巴,略显懒散,低声道:“数百浩气子弟人虽然是多,可也与谢盟主非亲非故。谢盟主倒是不怕若再输一局,不仅救不得数百浩气子弟,本王还会让谢盟主去做一件违背天理道义之事?”
谢渊道:“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既已是悬崖峭壁,谢某便不去想退路了。若当真要做一件违背天理道义之事,说不得谢某只得拼上一拼,与建宁王拼上一个鱼死网破。”
李倓把玩着银色梅花的左手微微一顿,微笑道:“谢盟主便这么有把握能与本王鱼死网破?”
“秦时曾有一位叫唐雎的使者使秦,秦王曾与他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谢渊缓缓道,“建宁王爷少有才名,这等典故,应当不会不知。”
李倓轻轻“唔”了一声,神色略有变化。
穆玄英不爱读书,略觉尴尬,轻声道:“师父,然后呢……”
谢渊笑道:“秦王说了天子之怒,唐雎便对答以士之怒。”说罢双目灼灼望向李倓,一字一字清晰吐出:“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李倓出神半晌,放了茶碗,道:“本王虽不是天子……也罢。”
穆玄英道:“慢着!这一局,我们先覆。”
李倓想了想,点头,将茶碗推过。
穆玄英取过茶碗,将那茶碗抱于怀中,凝神半晌,低声道:“师父,应当放什么物事才好?”
谢渊道:“随意罢了。”
穆玄英微微摇头,望着谢渊放于膝头的手,微微叹气,道:“其实……原本也不应抱有兵不血刃便化解干戈的期望。”说着取过了谢渊放于一边的长|枪,握住枪柄,缓缓将枪头对住赵涵雅。
赵涵雅眼睛眨了眨,仍是沉默不语,看了看李倓,同李倓一起转过身去。
穆玄英略带遗憾和愧疚地道:“赵姑娘,得罪了。”说着将长|枪倏然投出,擦着赵涵雅放于膝头的手臂而过,赵涵雅轻哼一声,抬手捂住了手臂。
穆玄英起身将长|枪收回递给谢渊,矮下身来,看了看赵涵雅手臂上的伤,歉意道:“抱歉。”
其实他力度拿捏得甚好,长|枪出手虽声势浩大,其实只擦破了赵涵雅一点皮,赵涵雅眼中头一次出现些许惊疑之色,低声道:“无碍。”
两人说话之时,谢渊已将茶碗合于桌面,道:“请。”
赵涵雅回身,眼中光华捉摸不定,看了看李倓,李倓微笑道:“也难为你了。”
赵涵雅低低道:“是我的血吗。”
穆玄英道:“出其不意伤一弱女子,本非我所愿,然而此事有关数百性命,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宽宥。”
赵涵雅摇了摇头,道:“揭碗罢。”
谢渊将茶碗取走,碗下是一块沾满血迹的破旧布条,正是从自己伤口取下的一片,然而这血迹之中,又抹上了长|枪刃上的赵涵雅鲜血。
穆玄英道:“建宁王爷适才说,只需说出碗下是何物事,无须探究是何形态,沾了血的布片,想必仍然是布片的,是不是?”
李倓沉默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说罢轻轻拂袖,右手微微撑于桌面,似在等待谢渊与穆玄英发问。
穆玄英却有些发愁,原已答应过不可问天有多高这一类搞怪问题,然而一时当真想不出问什么才能保证让李倓无法回答。这样的机会只此一次,之后便不会再有,这个问题当真需要珍而重之地问。
谢渊缓缓道:“建宁王爷,这个问题,还请附耳过来。”
李倓微露诧异之色,微微凑过身来,谢渊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李倓垂下眼帘,似在看着珍珠粉末散落的地面,许久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谢渊拱手道:“如此多谢建宁王爷,承让了。还望王爷疏通南诏王,命段俭魏将军退兵。”
李倓道:“本王一向一言九鼎,这件事,本王应下了。”话音刚落,宽袖微拂,一支飞燕银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谢渊袭来,谢渊岿然不动,以右肩接下了这支银梭。
穆玄英色变,以极快身法抢至谢渊身前,怒道:“建宁王输了便想翻脸?”
李倓淡淡道:“本王答应撤兵,却未曾答应放诸位走,是不是?”
“玄英退开。”谢渊缓缓站起身,手中拄长|枪,枪尖对准李倓眉心,萧然杀气压得李倓手中另一支飞燕银梭就此不能脱手。
须知暗器之物发出之时亦须杀气为凭,李倓第一支银梭出手,杀气已散,便在这杀气将凝未凝之间,被谢渊抢得了先机。
谢渊右肩银梭入肉颇深,穆玄英小心翼翼将其拔除,又点了伤口四周穴位止血。便听谢渊慢慢道:“玄英为求一胜,有伤这位赵姑娘,我师徒二人对此有愧,王爷的第一支银梭,谢某甘愿领受。然而王爷的第二支,但凡谢渊今日还有一口气在,便不用再想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一
李倓眉头蹙起,长枪枪头距他眉心不过数寸,谢渊只需手腕轻送,今日即便留下这四人性命,自己只怕也凶多吉少。
他也绝非拖泥带水之人,心知今日已不能讨得便宜,便也不再犹豫,手中飞燕银梭滑入宽大衣袖,杀气顿时收敛,道:“也罢,今日本王便送诸位离开。”
谢渊长枪倒转:“多谢。”
李倓站起身,赵涵雅望着他欲言又止,李倓道:“涵雅送他们出去。”赵涵雅沉默着点了点头。
四人与赵涵雅走出暗室,底下又是那条数十头怪物来回巡逻的险道。赵涵雅伸手,于墙壁上时轻时重地扣了数下,头顶传来格格响声,一块厚木板缓缓降落,将险道密密盖住。
赵涵雅沉默地手势一引,四人跟随她走过木板,她又敲击墙壁将木板收起,向谢渊道:“谢盟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渊思考一下,点点头,携穆玄英同她一道到了僻静处。
“我听闻上一代神算因九天内讧而惨遭杀害,赵姑娘你如今……”
赵涵雅微微点头,道:“谢盟主所料不错,在下亦已继任九天之变天君。”
她似乎向来是习惯不苟言笑的,即便是说话时脸上也依然有一种沉然的气质,仿佛并未如何开口一般。
“建宁王命我送你们出来,是为了让我借机为诸位批一言,以观诸位于他大业是否有碍。”赵涵雅语气平稳,淡淡道,“但是我并不打算为诸位批命……在建宁王处,我会说没有。以此为交换,希望谢盟主允诺我一件事。”
谢渊沉吟,道:“赵姑娘请说。”
赵涵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道:“神算世家的神算之能隔代相传,然而,到我这一代已是将断。我年幼之时受洗成红衣教圣女,终我一生难有子嗣。神算世家断了,九天却不能断,这卷应由变天君保存的九天兵鉴之天伦,望谢盟主为我带回中原,寻觅其下一代主人。”
谢渊收下卷轴,道:“赵姑娘其实能算出我们适才要问什么问题的,是不是?”
赵涵雅道:“是。谢盟主极有韬略,问出的问题确使王爷无从回答。建宁王爷无论如何,不会回答他是不是九天之一这个问题,连是与不是都不会告诉你,因为他知道我在他身旁,我会轻易占出他的答案。”
“赵姑娘……”穆玄英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他怕你知道他是九天之一,而你爷爷是因为九天内讧被刺,难道你就没想过……”
“我想过的。”赵涵雅双手拢起,向他福了一福,道,“穆少侠,你……为人很好,你虽然伤我,其实不过是小小破皮,不用愧疚……谢谢你。”她双眼微有些悠远,仿佛望向不可知的未来虚空,“我跟随建宁王,便是想查出杀死我全家的凶手。建宁王答应我跟在他身边的条件之一是不可擅自批他之命,但是其实……我早已批过了。”
她悠然看向谢渊,道:“批命者不批自身,而允诺过不可批的,也不会去占卜。然而建宁王忘了一件事,他身于皇族,与他牵连者甚多,只须稍加推算,便可知道他的大致命运。”
她微微伸出白玉般手掌,道:“王爷虽雄才大略,此次也因其姐之死而意欲相助南诏,然而王爷于将来的大乱中,将被任命领兵平乱。但是……”
“来日大乱?”谢渊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道,“还请姑娘示下。”
“此大乱关乎大唐气数的天机,不可泄露。”赵涵雅道,“我可向谢盟主说的,便是这场大乱要一直持续七年有余,但是在这场大乱开始的头两年,建宁王尚会领兵平乱,之后,却再无建宁王领兵……其中意思,谢盟主应当明白。”
谢渊略略瞠目结舌,道:“姑娘的意思是……”
赵涵雅点头道:“建宁王活不过三十岁。”她微微扬起脸,昂然道,“来日大乱中,建宁王领兵平乱,于天下大势皆有所助,因此,灭门之仇,赵涵雅只能记于心中,不能亲手来报。”
谢渊微微叹息,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却极是分得清家国大节,颇有不让须眉的气度。
“赵姑娘大义,谢某拜服。”谢渊拱手恭敬道,“定不负赵姑娘所托。”
赵涵雅此时始露出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微笑,却清如晨花初绽,瞬如晨露即逝。她向谢渊挥手作别,谢渊忽而想起一事,道:“玄英,你先过去。”
穆玄英微感不快,然而他向来不会违逆谢渊之意,有些不情愿地将赤足从谢渊脚背挪开,所幸南诏皇宫之外的路途平坦无碎石,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赵姑娘,谢某还有一事相求。”谢渊诚恳道,“据说批命者每批一命皆是有损己身阴德,谢某此不情之请,赵姑娘若感为难,亦可拒绝……姑娘观玄英面相,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