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
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著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
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
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著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
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
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
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
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
,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著门问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
“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
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
“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
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
“这个狐狸。”荷西咬著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
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
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
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
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
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吝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
,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著,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著行李车
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
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著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
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著长发,啧啧叫
热。
“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
“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著。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著。
我们沉默著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
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著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
,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
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
性的,不算难看,透著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汉斯是一个留著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著跟英格恰恰相
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
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
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
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
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著,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
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
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著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
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著玩的。”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著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
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著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
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
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
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著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
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
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
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
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著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著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著,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
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
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
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著,亦是担心了。
“荷西。”
“嗯?”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
“没有合约。”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
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
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
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芋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
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著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
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
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
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
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著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
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
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
厨房堆著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
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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