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贾瑞如凤姐之约准时来到西边的穿堂。半日不见人来,结果东西两边门一关,南北的墙又高,时值冬至,昼短夜长,腊月的穿堂风又最伤人,一夜侵肌裂骨,差点没把个贼子冻死。
耐人寻味的是,贾瑞的这副德性,并非家庭纵容出来的,如薛蟠者流。回家后挨了他爷爷一顿好打,可见平日的家教极严。贾瑞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由爷爷教养。贾代儒本就是个教书的,对孙子要求比普通家庭要严厉得多。平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荒废了学业。贾代儒自己学问中平,须发尽白也没能搏上个功名,只好在家学里当塾师混些膏火之费。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贾瑞一夜未归,代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加上撒谎,“因此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挨了这一家伙,其苦万状。
这里面便生出一个问题来了。贾代儒为人师表,对孙子又是那样的严格要求,一门心思培养他读书向学,将来走仕途,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贾瑞好歹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了,他对贾宝玉叨唠的诸如“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之类的教条,怕也时常在贾瑞耳边嗡嗡的;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那更是无一时不灌输入耳的。可效果呢?且不说贾瑞在节骨眼上的表现,就是平时,他那德行也很成问题的。贾代儒有时因事离开,将学中之事命贾瑞管理。他如何管理的呢?“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生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学堂里顽童们那一场砚飞棍舞的全武行,贾瑞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如此说来,贾代儒的教育实践,四个字便可概括:一败涂地。可他每日里仍然在用他那一套如此这般地谆谆教导着贾宝玉一班少年,能把他们培养成大人们理想的材料吗?曹公这一笔,力透纸背!
话又说回来,贾瑞不肖,罪不当诛。有一个说法,说王熙凤是想让贾瑞吃一番苦头,好让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看来不是。治病救人岂是凤姐本色?当贾瑞吃了苦头后仍然色胆膨胀,邪心未改,又去找寻凤姐时,凤姐一开口倒抱怨他上回失信。立马就有了第二个回合。
贾瑞的胆,凤姐的局(2)
这一回地点迁到了凤姐房后的小过道里头那间空屋子,贾瑞如约去了,也见着人了。“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忽然灯光一闪,来了贾蔷,炕上被按住的却是贾蓉。这哥儿俩的上场,前面就交代了是王熙凤“点兵派将,设下圈套”。这下哥儿俩落井下石,各敲诈了贾瑞五十两银子。还安排他躲在外面大台阶底下,让预先埋伏的人浇了他一头一脸的尿屎。这一惊,一吓,一冻,一恼,不禁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补药吃了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最后要吃“独参汤”,贾代儒哪里有这个力量。这时凤姐若有救人之心,完全可以办到。王夫人吩咐设法秤二两人参给他,王熙凤应了,却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
本来贾瑞命不该绝,来了跛足道人,送上一面正反两面都能照人的“风月宝鉴”。这事曹公写来,虽说像个神话寓言,但其中人生哲理,却是丰富得很的。跛足道人交代,这“风月宝鉴”只能照反面,不能照正面。反面里是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这显然是要起到一番警省作用。所以道人说这镜子“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专治邪思妄动诸疾。这里面又点中了人类一个共通的要害,即凡是有人反复强调不叫看的,逆反心理,俺偏偏要看。这一看,看出鬼来了。贾瑞终于遂了心愿,一次又一次进入镜中与凤姐翻云覆雨,最后镜子从他手中掉下来,人便不动了。
综观这世上色胆包天的人,无论当官的,有钱的,有才的,平庸的,一旦上了这条贼船,是很难自己下来的。不说里面有个骷髅,就是有个老虎当面扑出来,他还是要无所顾忌一条道走到黑的。当今那些养情人包二奶的角儿,有几个是毁灭之前自己主动收手的?难道他不知道里面有个吃人的骷髅?这里却又有一个玄机:为什么有人倒霉,有人就没事呢?这不就只是个运气问题吗?就像隔着围墙飞砖头,挨打中的固然头破血流,没被打中的,不照样在那里做早操打太极拳?比方王熙凤指挥贾蓉、贾蔷饶有兴趣地去捉弄贾瑞,她自己就没有一点这方面的问题?贾蓉、贾蔷是她的子侄辈人,平日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交道,这种事情好跟他俩商量布置的么?何况这哥儿俩一个比一个长的*俊俏,又一向是那欢场上的高手。曹公写到贾府这类事情时,也有露骨的,多数却隐晦。不读上几遍,不细心分析,那里面的蛛丝马迹是很难觉察的。只有那天天生活在里面,对其中偷鸡摸狗的事司空见惯的人,方才能够洞若观火。比如焦大。
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1)
那个年代,是不作兴说个“我爱你”的。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的是另外三个字:“你放心”,那效果是绝不亚于现代青年的表白的。
第五十七回,黛玉的贴身丫头紫鹃故意编个林姑娘要回苏州去的谎话,要试一试宝玉对林姑娘的情是真是假。这一试,试出了大问题。宝玉那个反应,简直就是乾隆版的《狂人日记》:先是头顶炸雷,接着“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奶妈李嬷嬷来掐他人中,毫无知觉,便捶床捣枕大哭:“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一时间,贾府上下,全都惊动了。管家婆林之孝家的也来看他。宝玉一听见姓林的,便满床闹起来:“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安慰他说那不是林家的人,宝玉嚷道:“恁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一时宝玉又看见博古架上放着一艘西洋航船模型,便又乱嚷:“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如此这般,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解铃还须系铃人,紫鹃才把他劝了回来。这番表现,说明贾宝玉心里装的、骨髄里存的、灵魂里住的,除了林妹妹,还是林妹妹。事情过去,他便发毒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更颇有点“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劲头了。
黛玉得知宝玉“不中用了”,反应之强烈,亦远在众人之上:“‘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别的人等,最多只是着急、劝解、摇头,不排除还有暗中发笑的。
那个年代,是不作兴说个“我爱你”的。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的是另外三个字:“你放心”,效果绝不亚于现代青年的表白的。不知黛玉是不是故意,竟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宝玉叹了一回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直流下泪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曲终人散,绕梁三日。还有什么比这更精彩更感人更恳切更厚重的爱情描写?古今名著中未曾见过,世界文学经典名著中也极为少见的。这可以视为《红楼梦》中宝黛关系中最重要最涉及本质的段落。
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2)
宝玉爱黛玉,并非那种一见面便双目放电如胶似漆的类型。外貌上气质上的互为欣赏,这是第一步。初次见面,是黛玉先看见宝玉,原以为是“怎样个惫懒之人”,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面似笑,即嗔视而有情”。老实说,这番描写,有些落套,远不如写黛玉的笔墨精彩:“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那年黛玉生日,“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一派超凡脱俗之态。
若只凭外貌,便二情相悦,厮爱起来,却也免不了流入“皮肤滥淫”之俗。大观园中,薛宝钗、薛宝琴、史湘云、李绮、李纹,哪个不是美貌动人,绰约有态的?单从相貌肌肤,宝玉也很喜欢宝钗的,第二十八回,宝钗从手上褪串子,宝玉见了这玉骨冰肌,也动了心:“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不觉又呆了”。呆了归呆了,也只是呆了而已。后面初见宝琴,还情不自禁惊呼起来:“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也只是欣赏,赞美而已。没有感情的融会,没有思想的相通,没有志趣的相投,没有心灵的契合,就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更不可能建立超越友情、喜欢、赏悦之界的爱情——这些东西与爱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第十九回之前,二人的关系尚处在两小无猜的状态;此回后便已有所突破,进入甜蜜的爱情阶段,及至第九十一回宝玉借谈禅向黛玉表白:“我虽六丈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们的爱情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生死不渝的境地了。
曹公写到宝玉与黛玉、宝钗关系时,自当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却也不时用些浪漫笔法,渲染些宿命色彩。宝玉出世便衔来的那块通灵宝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字样,与宝钗颈项上那长命锁所錾的字样“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正好是一对儿。这事贾府和薛家的人都知道,薛蟠要呛宝钗,把当日那癞头和尚说的话都嚷出来“你这金锁要捡有玉的才可配”。这便有了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争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才变得无比微妙与复杂。黛玉对此是心存芥蒂的,一有机会就讥就讽,什么“宝姐姐”、“贝姐姐”的。宝玉心中倒是一清二楚的,连睡梦中都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然而残酷的现实将宝玉黛玉的木石姻缘打得粉碎。权势者为了维护他们一致看好的“金玉姻缘”,不惜用移花接木的调包计,导演出一场洞房花烛红盖头掩饰下的悲剧。
前面第五回的制曲中便有一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以宝玉的口吻,说了三人微妙关系。其实民间早有说法:有人有命无运,有人有运无命。薛宝钗得到了贾宝玉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自己在痛苦中煎熬度日。林黛玉得到了贾宝玉真挚的爱情,却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自古公道自在人心,人们赞美的,传诵的,是贾宝玉与林黛玉那纯洁无暇的荡气回肠的爱情;鞭笞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残忍屠夫。他们总是迷信手中的权力,以为只要他们出动,都会泰山压顶,都会摧枯拉朽。谁知常常事与愿违,金玉易折,木石永生。最后的结果总是让他们始料不及。
毋庸讳言,曹公开笔描写的贾宝玉乃上天赤霞宫之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浇灌那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绛珠仙草下凡成了林黛玉,她便立誓要以一生的眼泪还他。最后绛珠完成任务后回归仙班。这浪漫笔法固然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