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自怜的东北女孩萧红,在导师鲁迅的鼓励和帮助下,不但找到了自信和文学前途(1935年,萧红的《生死场》由鲁迅自费出版),而且她仿佛还恢复了少女时代的天真与生气,在文坛的领军人物面前,萧红自觉地扮演一个活泼小女孩的角色,这种角色,仿佛让她在鲁迅和许广平之间,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这种平衡,让她不拘束,她仿佛是有着自由出入大陆新村九号特权的。心思沉郁细密的浙江人鲁迅,似乎也很愿意包容这个女儿似的、天分极高的、敏感而又单纯的东北女孩。
凭借在精神领域的奇异交集,萧红一跃成为鲁迅在生命的末两年里,最重要的女性之一。鲁迅对萧红的感情,近似于父女,但萧红出色的文学才华,又让鲁迅对她另眼相看,进而生出一种对待同路人般的尊重。许广平曾回忆说:“每逢和朋友谈起,总听到鲁迅先生推荐,认为在写作前途上,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
上海时期的“二萧”,矛盾逐渐加深, 萧红与鲁迅一家的亲近,多多少少,也因为情感上的苦闷所促成,人海茫茫,漂泊沪上,除了鲁迅先生家,她还能去哪呢?在萧红友人梅志女士的回忆文章里,曾提到许先生对萧红经常造访鲁家的态度:1936年夏,因翻译上的事,加上冯雪峰从陕北回来了,胡风就常去鲁迅家,有时梅志一起去。“胡风总嘱咐我,不要随他上楼去。在楼下和许先生谈谈。”“经常都遇到萧红在下面。胡风悄悄从后门直接上楼去了。”许广平低声对梅志说:“萧红在那里,我要海婴陪她玩。你们就一起谈谈吧。”萧红形容憔悴,脸都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有一次,许广平在楼梯口迎着梅志说:“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到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在鲁迅家附近居住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早上,萧红都会不自觉地被那阳光吸引过去,气喘着爬上楼,连茶也不喝,见到她,鲁迅说:“来啦!”,她忙说:“来啦!”鲁迅问:“有什么事吗?”,她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新的会心的笑。
的确,在犹如孤岛的上海,在静谧柔和的鲁迅家里,萧红经历了生命中少见的日丽风和人情温暖的岁月,那是她短暂的避难所。可没想到,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竟离开了这世界,而萧红在这时,却远居日本,开始了人生新一轮的颠沛流离,这个东北女孩的天边,渐渐地,又涌起了层层云翳。
吕碧城:成全之美及其遗憾(1)
有道是繁花似锦转头空,时光之河,往往在轻淹易没间,便能将繁华往事抹平,短短六十余载,很多人已经不复能记起吕碧城是何许人也。
流行文化的大潮中,吕碧城似乎不像林徽因、萧红、张爱玲等才女们具有如此鲜明的符号意义(但吕碧城绝对是当仁不让的才女),可当我们翻开历史的面纱,看见薄幕后头那张独特精致的脸孔……闪光的岁月尘屑,满布芳容,眼光起落之间,我们不能不为吕碧城精彩人生惊叹:在中国二十世纪头一二十年里,这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竟领衔主演了一出“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超绝景观。
晚清末年,女学初兴,先锋女性扎在男人堆里,格外扎眼。在这批女性里,如果说秋瑾,是把民族主义的信念贯彻到底的典型,那么吕碧城,则是把个人主义的性格魅力,张扬到极致的魁首。
吕碧城1883年生于安徽旌德,父亲吕凤歧为光绪进士,家学渊源。自小,吕碧城就受到了较好的传统文化熏陶。12岁那年,父亲去世,由于吕家一门生四女,并无男子,族人便以其无后继承财产为名,巧取豪夺,霸占吕家财产,与吕碧城9岁时便议定婚约的汪氏,见吕家变故,也连忙退婚(这使吕碧城自感遭遇“奇耻大辱”)。家庭破落,她不得不随同母亲远走娘家。
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在母亲的授意下,吕碧城又从外公家,投奔到在塘沽做官的舅父家,过了七八年寄人篱下的生活。生活境遇的急速转变,对年幼的吕碧城性格的养成,有着不小的作用细腻、敏感、尖锐、脆弱、固执、叛逆,非正常的家庭生活,让吕碧城的性格如万花筒般绚丽。
1904年,吕碧城想去天津城内探访女子学校,被舅父苛责,年轻气盛的她,一怒之下,毅然“逃登火车”,只身奔赴天津。
吕碧城“逃登火车”之时,易卜生的“娜拉”还未传至中国,中国的青年女性群体中,也尚未形成“出走”热潮。可即便如此,吕碧城负气式的逃离家庭的轻倩背影,还是无形中暗合了清末精英男性理想中的、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新女性形象。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看似无望的出走,却无形中打开了吕碧城的天地,那曙光微曦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了生之骄阳。
在友人的介绍下,年仅二十岁的吕碧城,结识了天津《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并以绝妙文采,得到英的赏识,成为该报第一位女编辑。吕碧城的人生路,就此宽阔起来。
人生境遇环环相扣,所谓贵人,就是在你最迷惘时,带给你机遇的人,和报人英敛之一场相遇,让吕碧城的文采有了发挥的平台,她在当时中国最新兴的媒体……报纸上,凸显了自我的存在。
吕碧城,作为一个从老旧乡村走出来的才女,有了进入以前只有男人才能涉足的公共社交领域的机会,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仿佛雏凤清鸣,音振千里,格外引人注目。
吕碧城连续发表的鼓吹女子解放的文章,震动了京津,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李鸿章之子李经义等人纷纷投诗迎合,推崇备至,一时间,京津文坛,形成了众星捧月的局面,虽然其中不乏恶意*之辈,但真心赞美者,应占大多数。
忧心于国事的精英男性们,对于吕碧城的横空出世,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样的成全,包含着精英男性救国救民的忧思……中国最弱的是女性,女性强大了,同我们男性合同起来,共同努力,中国怎能不振兴?吕碧城在当时的形象,用句时髦的话说,那是众男人心目中“有晚清特色”的新女性:有美貌、有知识、有体魄、有气格,她以女儿之身,大方地与男人们交游,唱和诗词,赏玩琴棋,自由出入男性的社交场所,谈笑风生,成为清末社会的一道奇景。
吕碧城:成全之美及其遗憾(2)
有了众多上层精英男性的支持,吕碧城的发展顺风顺水,一路绿灯大开。
1904年9月,于文坛大展锋芒的吕碧城,在英总经理的帮助下,得到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支持,出任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两年后,北洋女子公学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学堂,吕碧城任监督。这一年,她不过23岁。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满清下台,民国登场,气象万千。
1912年,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在京登上民国总统宝座,吕碧城凭借与袁世凯的旧交,出任总统府机要秘书,后又担任参政一职。
1915年,吕碧城因看不惯政坛丑恶,携母亲移居上海,从事贸易,正式进入商海打拼。
吕碧城此番离京经商,用现在的话说,等于是高干下海,通达的人际脉络、绝美的公关面孔、超强的经营智慧,天时地利人和,吕碧城可谓全副武装,短短几年,她就积累起了大量的财富,从此衣食无忧。
稳固的经济基础,让吕碧城在男权社会里,找到了自我生存的奇特一角这奇特的生存方式,类似于躲进小楼成一统,近似于大隐隐于市,但多少又有点关起门来做慈禧太后的味道。跳舞、喝咖啡、奇装异服,吕碧城在上海过的,是一种非常西化的生活。可另一方面,她又爱写词,深谙中国古典文化精髓,这样的日子,中西合璧,好不有趣。
独居生活,多少影响了吕碧城的性格,因爱无所释,她移情宠物……养一对芙蓉鸟、一条宠物狗,珍爱万分。某次狗被洋人汽车压伤,碧城便连忙请律师同肇事者交涉,送宠物进兽医院才罢休。
对于宠物饲养的热衷,从某些方面,确也反映了吕碧城感情世界的寂寞,虽有众人陪伴,可曲终人散,灯熄火灭,吕碧城怕是依旧能感到生之孤苦,一览众山小的高渺虽然给了吕碧城生活的依靠,虚荣心的满足,可内心深处,最细微敏感的心绪,却无处诉说,放浪形骸,恐怕也只是排解痛苦的一种渠道。
吕碧城这种放诞*的生活,开海上摩登之风气,为世人所瞩目,一颦一笑都成为大众绝好的饭后谈资。1925年,平襟亚在其主编某报上刊载了《李红郊与犬》一文,吕碧城认为其故意影射,侮辱她人格,便要状告平襟亚。平君知道吕碧城的厉害,忙避居苏州,化名隐居,吕氏寻他不着,便登报追缉,声称谁捉得到平某人,便以所藏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卉立幅为酬,轰动一时。从轰动一时的“狗官司”里,我们似乎也可以窥见,吕碧城性格里的放诞与乖戾。
时势造英雄,吕碧城是应运而生的。她以其超一流的个人综合条件,贴符了清末民初高等社会精英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国民”形象。出走、办报、写词、办学、经商、学佛,吕碧城身上,始终有一种独特的反叛气质,她尖锐、亮烈,然而也不乏妩媚,她不同于某些旧时代扭捏的淑女,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仿佛是从旧时代泥塘里长出来的莲花,吸收了旧时代沉积多年的养分,却一举冲破束缚,傲然出挺,娇艳盛放,坚定地承载新时代风露。
我们或许可以说,是精英男性心中那亡国灭种的焦灼,有心无意地,成全了吕碧城的辉煌。可反过来,吕碧城性格上的乖戾与反叛,又使得她在羽翼丰满之后,必然会在某些方面与男权社会产生抵抗。
这种抵抗,源自本能,是出于两性间天生的隔阂。这种抵抗却很有意思,它仿佛是一条悖论,一个反讽:精英男性提倡女权,一手塑造了吕碧城这样理想的“女国民”,这塑造,原本的指向,是救国救民……男性提倡女权女学的目的,是在民族自强民族解放这个大背景铺展开的……可向来尖锐的两性矛盾(男性对女性这个社会第二性的压迫),无形中,却被忽略了。 。。
吕碧城:成全之美及其遗憾(3)
身为女人,吕碧城在接受女权思想之初,所能使用的言说方式,依旧是男性提供的一套话语……在女权初萌的时代,并没有更多的资源供她利用,在《大公报》倡女学,吕碧城所提观点,大多还只是对精英男性观点的亦步亦趋:从世界竞争和个*利角度,来阐发兴女学的必要性,也就是说,民族的强大和女学的兴起,是因和果的关系……因为要同世界各国竞争,因为民族要独立自强,所以要兴女学,倡女权……女权的提倡,是被笼罩在大的民族解放的天幕下的,它多少有点先天不足。但随着人生历练的增加和女性体验深入,吕碧城逐渐开始了有了一种反抗的自觉,这种对于女性自我的关注和保护,在婚恋问题上尤显突出。
吕碧城早年遭遇退婚,出道之初,受的是当时天津《大公报》主办人英敛之的赏识,青春貌美、才华横溢的她虽自无意,可英敛之却对她颇有好感,可吕碧城后来索性同英敛之一刀两断,其中奥秘,恐怕也出不了情感二字。
退婚的苦恼,加上一段不寻常的情感经历,很可能对吕碧城后来的情感走向造成了影响,对于恋爱和婚姻,她始终抱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态度,而且一有阻碍,便立刻知难而退。
吕碧城最终的失婚,大概首先还是应当归结于她自身条件太好进而导致的曲高和寡:超一流的智力水平与生活档次,让吕碧城的择偶圈不断缩小。其次,我们也应该看到,吕碧城无人可配的结局,不能不说是其超强的女性意识造成的:不肯俯就,精神上要求太多,这是吕碧城婚恋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可这恰恰也是吕碧城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文名卓著、资产丰厚的吕碧城,在婚姻问题上,对物质和权利,似乎都没有太多苛求,她所看重的,是精神上的琴瑟合鸣,心灵上的息息相通。在吕碧城所交往的高层精英男性圈里,这样的心灵伴侣当然会有,遗憾的是,虽然精英男性们都能做到“咸推吕碧城”,但大多数男性的婚恋态度,并没有随着女性的解放而进步:娶一两房姨太太,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依旧很常见。
吕碧城虽独身终老,可在早年,她并没有放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