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平转过身对一旁直抹眼泪的沈桂芳说:“你回去吧。”
沈桂芳现在乱成一团麻。听到所长这么说,她也只能含着泪,点了点头。
临走前她帮陈祖川理了理衣服,又将他散乱的头发用手梳理好。
“你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沈桂芳眼里都是泪花。陈祖川的胸口一起一伏,妻子的安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安。
看着妻子现在这般模样,再想起当初在祠堂出的丑,陈祖川内心五味杂陈。
陈祖川被拘留在派出所的那一个星期,就像一条狗。
他想起家里的孩子,想起妻子桂芳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就无限难过。他躺在派出所的铁床上,常常唉声叹气。
王治平来了。从窗口透出来的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王治平打开门,一把将平躺着的陈祖川拉起来。
陈祖川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遭了王治平一顿拳头。
王治平说:“浑蛋,你看你干的好事!”说完又朝陈祖川一拳打了过去。陈祖川疼得倒在地上打滚,他破口大骂道:“你妈的,你敢打我?!”说完便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王治平撞了过去。王治平被紧紧地压在墙上。陈祖川脸上出现淤青。王治平看到他眼里喷射出来的咄咄逼人的光,心里一惊,朝门外喊了起来:“小王、小张,你们快过来!”
小王和小张迅速赶到了,他俩一人一只手夹住了陈祖川。陈祖川拼命想挣脱。
王治平揉了揉胸口,狠狠地骂道:“反了,连我也敢打?”
陈祖川陷入愤怒和惶恐之中。他本来就是一个冲动的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会将它扩大到天都要塌下来,何况这次被人冤枉。
他自言自语道:“死也不能死在枪口下,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
陈祖川变得恍恍惚惚,他像猎人枪口下的猎物一样胆战心惊。
“狗,都是狗!”陈祖川对着门外骂道,骂声就像在山谷里喊出来的一样,很快对面就有了回音——
“狗,都是狗。”
第二天,陈祖川跳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溪桥镇。
有人说:“他这又何必呢?人不是他害的,干吗想不开?” txt小说上传分享
薄暮 第二章(5)
又有人说:“不过幸好他命大,不然可就白死了。”
事实上,陈祖川跳楼没有成功。
那天,王治平对陈祖川夜审。陈祖川被小张、小王押着出来的时候,他想到了死,他知道这次一定一去不回了。派出所三楼的走廊上,陈祖川的布鞋踩过去,发出沉重的声音,声音在空旷悠长的走廊上回响着,无限悲凉。在走向拐角处的时候,陈祖川突然像一头发疯了的野兽一样,拼命挣脱。小张、小王来不及拉住,他就一头栽进了毗邻派出所的水塘里。
陈祖川就像一截木头一样,“嗖”的一声从阳台上倒栽下来了。
那是村口祠堂前的水塘,水塘清澈而透明,浅绿色的水在阳光下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四周长满了柳树和不知名的野草,是溪桥镇的唯一水域,但人们从不喝水塘的水。水塘的水是喝不得的。相传祠堂所在的位置是一块福地,门前的水塘是龙脉所在。
派出所是在建国后才迁移到这里的。派出所和祠堂之间就隔着一口水塘。
现在人们肆无忌惮地谈起了陈祖川的跳楼。听到消息的人仿佛在别人的描述中看到水里激起的哗哗水花。他们发出鄙夷的声音,不自觉地后退,仿佛溅起的水泼到了他们身上。
陈祖川本来要移送到地方法院去的。
整个夜晚,王治平仔细思考了案件的始末原委,越发觉得此案无比荒唐。而他居然会轻信一个女人的片面之词?女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第二天王治平宣布结案。确定巧莲丈夫的死和陈祖川无关。
陈祖川的案子就这么草草了结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男人的死是陈祖川造成的。拘留一个星期之后,陈祖川被释放。
陈祖川从派出所出来,等在外面的沈桂芳惊喜地跑了进来。
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担惊受怕,她夜里都睡不着。得知丈夫无罪释放,她的激动已经溢于言表。
丈夫不在家的一个星期,她千方百计对孩子们隐瞒事实。
秀楠是最黏父亲的,他抬起小脑袋问母亲:“爹呢,我找爹。”沈桂芳听了心酸,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她伸手摸了摸,告诉秀楠说:“你爹他,到外面挣钱了。”
沈桂芳只能这样胡乱编了一个借口。“你爹挣到钱就给你买糖吃。”
夜里睡下的时候,秀楠找不到父亲,哭着醒了过来。沈桂芳只好连哄带骗。
闹到半夜三更,秀楠才沉沉睡下。秀楠睡了,她自己却睡不着。盯着阁楼上的瓦片,整个人就会陷入担忧中。一方面,她相信丈夫会平安无事,一方面又担心受怕。
她知道巧莲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秀旗和秀米多多少少知道了父亲的事情。秀旗安慰母亲:“别担心了,爹没事的。”
“是的,妈,小心身子。”秀米说,“我听乡里人说了,莲姨纯粹是栽赃陷害。爹会没事的。”
“唉,但愿如此吧。”沈桂芳看着两个女儿,发出沉重的叹息。 。。
薄暮 第二章(6)
湿漉漉的陈祖川被人从水塘里捞出来,薄薄的汗衫湿了个精透。他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仿佛自杀未遂是一件无比羞辱的事。
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窝囊废,连跳楼也跳不死,偏偏就栽进这个该死的水塘。
几个月后,陈祖川和别人谈论起这件事,他说:“我真傻,我怎么就忘记下面就是一个水塘,唉,我真傻。”
桂芳心里盛满了无比复杂的滋味,在派出所门前看到丈夫,她上前拉着他,像看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孩子一样。
“才一个星期,怎么就瘦了?”
看到妻子,陈祖川有些不知所措。
过往的行人见到这一幕,都纷纷停下来。陈祖川说:“我们回去,我把脸都丢光了。”
秀楠没有看到理想中父亲的模样,理想中的父亲应该是风光满面,最起码要一手拿着糖,另一手拿着一包钱,可惜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一个男人从院子里走来,在清晨的光线里,男人面容憔悴、失魂落魄——而那个男人竟是父亲,是那个面带笑容骑着车带他四处逛的父亲。
秀旗和秀米见到父亲,都高兴地叫起来。秀米说:“爹,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捶背。”回到家,陈祖川才感觉到了温馨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像极了儿时闻到的奶香。他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一把抱过秀楠,“啪”的一口亲了下去,又伸出手捏了女儿的脸蛋。
看到这幅情景,沈桂芳开心地笑了起来。
恩怨是被人刻意阻断的一截河流。
但河流的生命不会因此枯竭,它们绕过了堵在前面的沙石土壤,继续一往无前。
莲姨得知陈祖川无罪释放之后,恨得咬牙切齿。
丈夫下葬之后的那几天,她依然哭个不停。内心的愤怒已经远远大过了悲伤,她一遍一遍咒骂王治平的良心被狗吃了。
愤怒无从申诉,只能将心里怨恨骂出来。
守灵的那三天,除了几个朋友过来吊唁之外,家里冷清得让她害怕。
棺木静静地躺在内房里。黑色的棺木隔绝了生死之间的交界,夜里,她不敢闭上眼睛。她望着黑暗中的棺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丈夫就睡在旁边,却永远不会醒来了……
4
那天刚好是九九重阳节,六年之后的重阳节,中央传来毛主席溘然长逝的噩耗,举国陷入一片悲恸之中。莲姨记得小时候就经常跟着大人哼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太空运行,播的就是这首《东方红》,那时候莲姨就想,一个人能被这么唱着真是莫大的福气。
毛主席逝世那天天气骤变,乌云像一床厚重的棉被,覆盖了溪桥镇的天空,瓢泼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大雨下个不停,人们都在哀叹:
“谁都能死,毛主席怎么能死呢?毛主席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悲戚涌上心头。
溪桥镇的广播不间断地重播这条震惊世界的消息。
一个悲恸的哭腔从广播里传出来:“9月9日凌晨时分,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
薄暮 第二章(7)
莲姨在北山的公社门口参加了隆重的追悼会。那时候刚下过大雨,公社门口的空地都是烂泥。她听见四周的人各种各样的哭腔,心里戚戚然,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她的眼泪早在丈夫死的时候流光了。
对比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再想到丈夫死时的冷冷清清,连一个亲戚都没有。这些跟毛主席无亲无故的人为什么都涌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莲姨的心头一紧,心头一紧莲姨的眼眶就红了,可是她流不出眼泪。旁边的人看到莲姨没有哭,赶忙拉了她的袖子说:“快哭啊,哭啊!”可是莲姨真的哭不出来,她看到摆放在台上的白底黑字的花圈。上面醒目的“奠”字让她感到不适。
她抬头看看四周的人群,别人的眼泪充斥着她的视线。
在一片痛哭声中,莲姨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她闭上眼睛,低下头,接着是长时间的默哀。在那样悲伤的环境里,一个人的萧瑟和冷寂,被更大的萧瑟和冷寂覆盖。
莲姨沉入长久的沉默,空气凝固了,连心也变得僵硬,如同死水。
莲姨念念不忘她的男人,没有谁的死能比他更加刻骨铭心。
夜里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想着丈夫死时青绿的脸。前些日子还触手可及,可隔了短短的十几天,他就消失了,像一块石头沉入湖底,发出沉闷的响声。
丈夫死后,她不敢熄灯睡觉。她念念不忘那些甜蜜和激情。回忆是伤感的,一次次撞击她的心。以往睡觉之前是要熄灭煤油灯的,黑暗中,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她感觉得到,她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力量穿透身体,简直要令人窒息。
现在她不敢熄灯了,一熄灯就会想到他,一想到他就会伤心,莲姨多么害怕,害怕这种孤苦无依的伤心。它们变成潜伏在黑暗中的阴影,伺机要把她吞噬。
和陈祖川一家人之间的隔膜已经显而易见了。
两家人同在一个院子里,平素好得就像是结在同一根藤上的两只瓜,而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同一瓜藤的瓜也彻底分裂了。
让莲姨无法忍受的,是夜里从沈桂芳的阁楼里传来的声音。在黑夜里,莲姨看见煤油灯的影子印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对面阁楼的声音伴着灯影一闪一闪。
平日夜里,桂芳家除了孩子哭哭闹闹之外,听不见一点声音。可是最近,莲姨觉得,那声音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
隐隐约约,好像是呻吟声,但是仔细一听,却又消失不见。莲姨被搅得心烦意乱,索性走到窗前,撩开窗帘。除了黑暗中房子的轮廓外她什么也看不到。寂静中只有夏虫啁啾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么了?难道是耳朵出了毛病?
莲姨用小指去掏自己的耳朵,借着煤油灯的光,她看到粘在指甲末端的黏稠的耳屎。她习惯性地把拇指指甲嵌进小指的指甲里,轻轻一弹,耳屎就出来了。可它们没有被弹到地上,依然顽强地附在拇指指甲上。这让她感到厌烦,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张草纸,用力地擦掉了。
薄暮 第二章(8)
她用同样的方法清除了另一只耳洞里的污垢。
这下子,她听清楚了,没错,是那样的声音。
“不要脸。”莲姨对着漆黑的夜色骂道。
她将窗户关上了,窗户一关上就听不到声音了。
“恶心。”莲姨觉得沈桂芳是在报复她。她望着摇曳不定的灯火,望着望着就又想起丈夫来。
“死鬼,你要是在就好了。”这样想着,莲姨突然就看到丈夫的脸,那张瘦削却又坚毅的脸从煤油灯的玻璃罩上冒出来,他还是死前那副模样,脸色铁青,嘴巴微微张开着。
这样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她挥手想要赶跑丈夫的脸,一不小心却将煤油灯撞倒了,煤油流了一地。
火势一下子蔓延开来。火顺着木质的楼板一直蔓延到老式雕花大床上。梳妆台边上的衣柜也着火了。楼梯口离莲姨站的地方不到十步远,她本来可以夺路而逃的,可她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熊熊的火光映照着她,她想迈开步子,却迟迟站着不动。
救命声划开了夏夜的静谧,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吵醒了熟睡中的邻居。
陈祖川听到叫声,腾地坐起来,他推了推枕边的妻子:“喂,醒醒,好像有人喊救命。”
桂芳没有理睬,她发出一阵迷迷糊糊的声音:“你做梦吧,睡觉……”
可是,声音越来越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