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了。她虽引动我们‘怨憎会’、‘爱别离’两种苦谛,却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们入阵以来,一举一动莫不在阵主监视之下,这次又怎会任曼陀罗失手?”
小晏皱眉道:“依你所见,是阵主另行诱发了求不得苦,最终逼我们进入‘五蕴盛’之境?”
卓王孙道:“是。而这‘求不得’苦的寄主却不是我们,正是曼陀罗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阵主为了发动五蕴盛之苦,宁可放弃曼陀罗,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孙点头道:“其实,阵主虽然解开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罗自己心中存着求不得之念,也是无法引动的。从我们一踏入曼荼罗阵时,她就提出过,用治疗小鸾来交换相思,这就是说,她极想将相思带走,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来阵主对曼陀罗这一执念早已了然于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罗与相思姑娘素无交往,这‘求’与‘不得’之心又从何而起?”
卓王孙摇头道:“‘求’的因缘我一时也不明白,至于‘不得’……曼陀罗的遁形之术全靠阵主封印,她自己可以借遁法离开,但若想带着另一个人逃走,必然要先引动此人的心魔,让猎物舍弃意识,与曼荼罗阵合而为一,才能施法。然而,她没有料到,相思的意识并未完全被她操控,这让她的遁法大打折扣。所以曼陀罗虽借着杨盟主一击,将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潜藏于夜色中,但实已是强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她若趁着阵法尚未完全发动,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着极强的执念,一定要将相思带走。有心而无力,是所为‘求不得’。我们现在所说的话,她都历历在耳,却一声也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轻有动作,遁法就会完全破解,暴露于我们眼下。”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曼陀罗,若是你师妹兰葩在此,一定会明智地走出来。否则,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复,遁法不攻自破,到时候,你一定后悔没有把我们带到阵主面前。”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微响,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荧光。
夜幕,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间隙,而曼陀罗就站在夜幕之后。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红裳宛如展开一朵夜风中的优昙。
曼陀罗犹豫地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相思睁开双眼,立刻从地上坐起来,警戒地望着曼陀罗。
曼陀罗看了看她,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没能引动她的心魔。”
卓王孙冷冷道:“你错就错在太得意,故意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罗苦笑道:“我是没想到你居然那时候就已看透了曼荼罗阵的枢纽所在。也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能在短短一瞥中看透你的心意。”
卓王孙示意相思过来,对曼陀罗淡淡笑道:“她就算不是全懂,也至少懂了一部分,这就够了。”
相思似乎刚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眼中还残留着惊惧的神色。她迟疑了片刻,突然站起身,飞一般扑到卓王孙怀中,轻轻啜泣起来。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相思的肩,转而望着曼陀罗,似乎在等她决定。
曼陀罗注视着他,缓缓道:“卓王孙,我以前的确是小看你了。
卓王孙微笑道:“现在呢?”
曼陀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曼荼罗阵的真正主人了。”
传说中,亘古已存的曼荼罗阵每一代都会在世间找到一个主人。运转,维持,扩张这个古往今来最神秘,最强大也是最宏伟的战阵。
而这个人,无疑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夜已深,山中雾气正浓。然而去见曼荼罗阵主人的小路却平静得异常。连这几日来最常见之物——惊飞的夜鸟,盘栖树枝的巨蟒,夜间跌落的果实,甚至连一只飞蛾、一点流萤都无影无踪。
万物都在退避,敬畏地遥望着丛林正中那条毫不起眼的羊肠小道。
那条小道荆棘丛生,似乎很多年没有人到过了。两旁的巨木参天耸立,排得密不透风。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两道墙。
曼陀罗走在最前边,步子不快也不慢。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在夜色中稍稍顿足,来寻找方向,而是宛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召唤着,在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小道中来往穿梭。
每一条小道都几乎完全相同。然而,没有人怀疑曼陀罗是故意带着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此刻就算她自己踏错一步,灵魂也将永远被禁锢在曼荼罗之阵中。
不知不觉,东天已经微微发亮。
一股乳白色的浓雾带着清晨的峭寒迎面扑来。小道两边的树墙突然中止,淡淡的晨曦透过雾气照临四空,周围的景色顿时变得无比开阔。
拨开云雾,他们这才发觉,自己赫然是在一座山的山腰!
方才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的时候,居然谁也没有发觉这是一条向上的坡路,只觉道路崎岖狭长,似乎永无尽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会突然有一座奇峰秀岭拔地而起?
山不在高,只是耸立于莽莽林海之中,顿时有了一种照临天下的气魄。
远方的浓雾被山岚吹开,显出一圈圈七彩光晕,似乎朝阳就要诞生于此。而这座郁郁森森的山峰,就在幻彩镏金、奔腾涌动的云海中傲然挺立。
山岚缥缈,一切都若有若无,亦幻亦真。
若回望山脚,会发现这片丛林在山下看去,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然而居高俯瞰下去,一切似乎被微缩为一面棋屏。屏上东、南、西、北四块的苍翠之色各自呈现出微弱的深浅差异。宛如曾有一把天庭巨剑,将之十字切开,分成四个规整的区域。
从南自北,正好分布着来时路过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个国度。
入阵以来,他们正是在那只火狐的引诱下绕着这座山峰一周,历经生、老、病、死四苦。而最后的山脚下,则是发动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之处。
曼陀罗站在氤氲的雾气之中,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就是曼荼罗山,曼荼罗阵的枢纽。你们要见的阵主,就在山顶的宫殿之中。”
沿她所指看去,山顶沐浴在绚烂的朝霞之中,云气流动,宛如天界。
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屹立峰顶。
宫殿足有十数丈高,通体由巨石砌成,曙阳升恒,整个宫殿沐浴在无数光晕之中,宛如一座空中之城,这座美轮美奂,金壁辉煌的神殿,就在蒸蔚流动的云气中欲沉欲浮。
一道白玉阶梯,在阳光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从宫门外一直垂到他们脚下。天梯陡峭,似乎高不可攀。
曼陀罗遥望神殿,脸上突然透出一种神秘的笑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轻合上双目,道:“感谢湿婆大神的恩典……”
她祷祝了片刻,睁开双眼道:“上面是梵天神殿,你们可以自行上去了。”
相思讶然道:“你们既然是湿婆的教徒,为什么曼荼罗山上会修着梵天的神殿?”
曼陀罗冷笑了一声,似乎对相思的说法极为鄙夷:“湿婆的力量无处不在,他有毁灭、风暴、战争、苦行、舞蹈、性力、兽主七种化身,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所谓创生、守护、破坏之力量本是三位一体。因此梵天也好,毗湿奴也好,本是湿婆大神在不同时空与轮回中的不同显身而已。'注释3'”
相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上去?”
曼陀罗轻轻叹道:“我宁愿留在这里等。”
相思道:“等什么?”
曼陀罗轻轻一笑,道:“等你们死在上边。”
她话音未落,突然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这一退,她的整个身体宛如一片绯红的树叶一般,轻轻向滚滚云海中坠去。
那一瞬间,她的衣裙如花绽放,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美得惊人。
相思惊呼一声,赶到悬崖边的时候,曼陀罗的身影已经不见。
山腰的白云依旧卷舒如故,连一点撕裂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曼陀罗并不是跌入谷底,而是在缥缈的云朵上被瞬时融化了一般。
相思愕然立在崖边,浓浓的雾气,衬得她的身影孤单而恍惚。一种伤心的感觉渐渐从她心底涌起,越来越浓。
卓王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淡淡道:“我们走吧。她还会回来的。”
注释3:她的说法仅仅为部分湿婆教派信徒的说法,以提高自己信奉的神的地位。在本部小说的神话背景体系中,这三位神明并不是一体的,具有独立的神格。
天梯尽头,梵天神殿洁白的宫墙肃立峰顶,朝霞绚烂,白云凄迷。这一切,混合成一种慑人的魔力。让人站在峰顶云间之时,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一种深入骨髓、惊心动魄的大欢喜、大敬畏来。
这座神殿的宫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塑着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彩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迎着夺目的阳光仰视而上,接近天幕的宫墙顶端,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边镏金重彩,华丽得有些诡异。
神像的神情或喜或怒,却每一尊都隐皱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步小鸾歪着头,喃喃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有点眼熟啊?”
众人都没有说话。五道耀眼的阳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庄严而悲悯地触摸着每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生灵。
甚至,每一粒微尘。
任何人站在这道阳光之下,望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威严和人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步小鸾呆呆地凝望着神像,喃喃道:“这到底是谁呢?”
杨逸之道:“梵天。曼荼罗教供奉的是三位一体的湿婆,藏边总教乐胜伦宫内供奉着湿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国两个分坛,供奉的则分别是毗湿奴与大梵天两个化身。”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难得见杨盟主开口。”
杨逸之皱眉道:“我已说过,并非不愿开口,而是曼荼罗阵中一切莫不在阵主掌握之中,我在阵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于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道:“原来杨盟主是为我们大家着想,不知为何到了此时,又直言不讳了呢?”
杨逸之沉声道:“只因到了此时,我们无论做什么,结果都已一样!”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耸听。”神色却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么这梵天神殿,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梵天神殿殿门传说为将作大神亲手打造,上面有着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开启,凡人之力万难破坏。”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里?”
杨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罗阵的主人。他既然知道我们前来,又闭门不见,唯一的目的就是试探我们中是否有人能强行开启此门。”
相思道:“可是……这神殿之门不是说万难破坏么?”
杨逸之道:“的确如此。”
他神色有些黯淡,良久才道:“当年我滞留曼荼罗教中之时曾听过一个传说。梵天作为天地之始,创生之主,却爱上了湿婆的妻子。由于迷恋于她的美貌,便生出五个头颅,以便能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丽。湿婆得知后暴怒异常,挥剑将梵天的一头斩下。后来是众神求毗湿奴劝阻,湿婆方才罢手。从此梵天只剩下四个头颅。当梵天清醒过来,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悔恨。但他同时也开始怨恨湿婆,于是诅咒他将永世流浪以赎罪。”
他一声轻轻叹息,似乎在感慨这命运的悲伤。
相思却全然不觉,道:“这个传说我也曾看过,然而和这座宫门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沉声道:“若我想得不错,机关开启的枢纽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剑,斩下神像其中一个头颅。”
相思道:“那……究竟应该是哪一个?”
杨逸之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斩错了或者不能一剑斩下,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此处。”
相思神色一凛,道:“难道只有一次机会?”
杨逸之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远方,不再看她。这个来自异域的传说,似乎触动了他心中久藏的隐痛,引得一阵黯然神伤。
山崖峻兀,他们已无法回头。
凄迷风雾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狞厉,相思的心也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机会,却要决定一行六人的生死。这责任岂非太重?
又该让谁来承担这责任呢?
众人只觉口吻也同这石剑一样沉重,无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却听一声轻叹,卓王孙缓缓走上前来,道:“让我来。”
相思脸色顿时苍白,道:“先生……”她眼中神光颤动,透出浓浓的关切之意,却不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为他。
杨逸之眸中神光一暗,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