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望向他时,他微微抬眉,眸光澄澈晶明,给了我一个清浅得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萧彦见我过来行礼,那紧绷的脸庞才略略柔和,一把上前挽了我道:“免礼了!”
但我站起身时,他并没有将我松开,依旧紧紧握住我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少了平时的温煦,多了接近锐利的研判和探索,似乎我是什么珍禽异兽,埋没得久了,到这时才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
我给他看得有点坐立不安,正纳闷时,萧彦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今年多大?几月的生日?”
虽觉奇怪,我还是答道:“陛下,我十七了,三月十六的生日,早就过了。”
以往我生日都有着父母或兄长帮着记住,到时自然备下寿面、点心和各类礼物,由我自在挑选。今年整个春天都在鬼门关外打着转,母亲兄长都不在跟前,我根本就将那生日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萧彦握住我的手更是一紧,一双眼睛上下只将我打量着,说不出的异样光彩,似惊,似喜,又蕴了某种恼怒怨怼。
“陛下……”我小心地唤道:“陛下怎么了?”
萧彦恍然大悟,放开我的手,甩袖走到萧宝溶跟前,抬起脚来,猛地踹在他的胸口,喝骂道:“萧宝溶!你敢存心戏弄于朕!”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一)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萧宝溶是风雅清贵的高门名士,二人的强健程度原不能相提并论。这一踹纵然不是十成力道,也不是萧宝溶文弱之人经受得起的。只听闷哼一声,天青色的大幅宽袖和衣袂翩飘中,萧宝溶已伏倒在地,紧按住胸口。
我大惊,叫了声“三哥”,慌忙冲过去扶他。
“我……我没事。”萧宝溶憋着嗓子说着,挽扶了我的手,正要从地上支起身,上身晃了几晃,忽紧闭起眼眸,弯下腰去,“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那本就颜色偏淡的唇边顿时血色尽失,而身体已直往前栽去。
“三哥,三哥!”
我惊叫着去扶他时,他嘴唇抿了一抿,溢出了很浅的笑意,沉着望向我,示意他没事,脸色却已白得吓人,虚浮地倚在我肩上,竟无力再坐起身。
我紧紧搂住他,用袖子为他拭着唇边的鲜血,又急又痛,禁不住高声道:“陛下,我三哥做错了什么,要引得陛下如此龙颜大怒?”
萧彦虽是一脸愤然,但面对我这般类似质问的口吻,却没有发怒。
当目光从萧宝溶转到我脸上时,甚至已经柔软而温和。
那种柔软和温和,接近于长者的慈煦,并不含有寻常男人取悦漂亮女人时特有的占有*****。
“阿墨,你不用管他。他根本不是你哥哥。”
他的声音也很是慈煦,却让我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萧宝溶的右手轻轻一动,颤抖着握住我左手。我忙扣了他冰凉的五指,把他抱得更紧些,叫道:“陛下,他是我哥哥,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惠王是对我最好的哥哥。”
萧彦笑了一笑:“你是朕的骨肉,与原来的大齐皇族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萧宝溶和你既非同父,也非同母,怎会是你哥哥?”
我僵硬着身子,愕然地瞪着他带了慈爱和疼惜靠近过来的笑脸,许久都说不上话来。
我是萧彦的骨肉?
这个一心想娶我,甚至纳我为妃的萧彦?
这究竟是谁撒下的弥天大谎?
又是挑拨和我萧宝溶的计策么?
我粗浓地喘息着,问向萧彦:“陛下,您喝酒了么?”
萧彦眸光一凝,冷然盯向萧宝溶:“萧宝溶,你自己说,阿墨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萧宝溶的黑睫如风中的蝶翼,扑展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唇边一抹浅浅的笑弧,虚弱地喘着气,说道:“我只知阿墨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子。当初我与陛下在闵边立约时,也只知她是我的亲妹妹。”
“你还敢说!你这混蛋差点让朕娶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萧彦怒喝着,武将出身的蛮狠立时显出。
他抬脚又踹在萧宝溶腰间,眼见他怒意不歇,还要一脚接一脚踹来,我只惊得肝胆俱裂,惨呼着将萧宝溶压在身下,紧紧护住。
这次,萧宝溶连哼都不曾哼一声,默默闭着眼睛承受痛楚,只是与我十指紧扣的手更是颤抖得厉害。
眼看快要踹到我身上,萧彦伸出的脚缩了回去,依旧恨恨地说道:“就算你聪慧过人,猜得出朕的几分心事,就能这样一再将朕玩于股掌间么?萧宝溶,朕非让你知道,欺骗朕会是怎样的下场!”
“来人……”
听他一声怒喝,我惊得魂飞魄散,再不知我怀中这个文弱病瘦的兄长还经得起他怎样的折腾,失声叫:“不要!”
几乎同时,我听到殿侧的屏风后,同样传出一声熟悉的惊呼:“不要!”
抬眼时,岁寒三友的乌檀木大屏风后,转出了一灰布僧衣的中年尼姑,眉目如画,举手抬足,俱是惹人怜惜的婉约静雅,让我禁不住哭着唤道:“母妃!”
竟是我的母亲,当年的玉妃,如今相山上清寺的玉空真人。
她不及应我,焦急地将目光在我和萧宝溶身上一转,已走到萧彦跟前跪下,叩头禀道:“陛下明鉴,当日贫尼离宫之时,怕阿墨孤弱,为人所欺,因此暗中将她托付给了宝溶,但从未向宝溶提及半点阿墨的身世。宝溶他……他并不知阿墨是陛下的骨肉。直到去年十月间,陛下想按当初约定娶阿墨时,宝溶将她送上相山,和贫尼细谈了,贫尼才说出了昔年之事。”
我的确记得,去年我去相山不久,萧宝溶也曾来过一次,并在上清寺和母亲谈了许久。
便是在那一天,我第二次见到了阿顼,被他当作负心忘情的初晴郡主无情遗弃。
那一晚,我心神不定,萧宝溶在我床头守了我整整一夜,然后告诉我,萧彦不会娶我,也娶不了我。我当时听了,便觉得有些疑惑。
而母亲说,那天,她和萧宝溶说了昔年之事……
我打了下寒噤,想着他们显而易见的言外之意,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惊惶,哆嗦道:“母妃,什么……什么昔年之事?”
手上紧了一紧,却是萧宝溶无声地将我手指扣得更紧了,依约有一点暖意,自他的掌心中传出,游入我冰冰凉凉却腻满汗水的手上。
而他的面容,依然一片惨白,微微地喘息着,似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了了。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二)
萧彦负着手,凝视着母亲的面庞,爱恨悲喜流转,遗憾怅惘相替。
好久,他才很平板地说道:“玉空真人,昔年之事,你该和阿墨说明了罢?难不成我萧彦的女儿,一辈子得认他人做父亲?”
母亲垂头应了,转过头,苍凉地轻轻笑了一笑,说道:“阿墨,皇上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我忍着牙关的格格乱抖,笑道:“嗯,我的父亲,本就是皇上,大齐的明帝。”
萧彦脸色一变,凌厉扫过母亲和我怀中的萧宝溶。
母亲沉默着,眼底惯常的忧郁迷离渐渐堆积,汇作晶莹的水滴,慢慢盈到眼睫。
“阿墨……”她的嘴角很勉强地弯过一个向上的弧度,“你的生身父亲……是当今大梁的天临皇帝,快来拜见……”
我还想再笑,笑一笑这个不像笑话的笑话,却发现我连嘴角最轻微的一个上扬弧度都没法挤出来了。
抬眼,向着那个一脸冀盼望着我的天临皇帝萧彦,我咧一咧嘴,泪水已不受抑制地飞快滑落。
“我……我想回宫休息……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立起身,试图将萧宝溶也扶起时,可惜手足无力,差点把自己也带倒在地。
“阿墨……”
母亲低低唤我,哽咽之声清晰可辨。
萧彦皱眉望着我,叹息一声,放柔了声音道:“别哭了,想休息,便回宫休息去吧!”
他望向母亲,“你先不用回相山,先陪着阿墨,等阿墨弄清你在说什么再回去吧!”
“是,陛下!”母亲应了,向这个以前不知是她的情人还是臣子,如今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子行着礼,不敢露出丝毫出家人的淡泊来。
萧彦又喝命:“将惠王送回上阳宫!”
宫人应了,立时有两名内侍过来,迅速从我怀里拎起萧宝溶,扶了他便走。
萧宝溶本就虚弱,被萧彦连踹两脚,再不知伤了哪里,低低呻吟一声,被内侍们扶着走了两步,便无力迈动步伐,又瘫软了下去。
内侍也不敢耽搁,竟拉了他的双臂,将他拖曳于地上,一路拽了出去。
他的冠带散落,长长的黑发和飘摆的袍子尽数迤逦于地间,迅速粘满了灰尘泥土;转过阶前时,依稀看到散乱发际间的面庞,雪一样苍白沉寂着,仿若已感觉不到痛苦或者羞辱。
我惊得掩住唇,泪花直迸出来。
我这风华无双的三哥,怎可经受这样的折辱和凌虐?
他又怎么经得住这种摧残着身心的日夜磨挫?
与我分开的这段日子,难道他也这样饱受煎熬?
所以,他难得去见我,只想倚在我的身畔,安安静静地小憩片刻?
我的身旁,母亲已呜咽出声:“宝溶……”
“宝溶?”萧彦忽然冷笑,“玉柔,你叫得还真亲切!大约现在你心里,只有他们父子了吧?明帝驾崩,还有惠王与你暗通款曲,便是身在山门,也不会寂寞吧?”
母亲忙俯身伏到地上,慌忙答道:“贫尼不敢!贫尼一生,屡经家国剧变,曾是最高贵的,也曾是最卑贱的,繁华与屈辱,什么不曾经历过?寄身佛门,只盼能涤尽尘世污垢,还心中一方净土,哪敢再惹俗世情事?只因惠王素日待阿墨好,因了阿墨的缘故,才走得近了些,也不过一两年间会见上一次,问问阿墨情形罢了。”
萧彦神色略见缓和,走近前来,手指抬起母亲下颔,微眯了眼,问道:“你当真不打算还俗了么?”
母亲叩头道:“贫尼已习惯在山野间安静度世,还望皇上体谅!”
萧彦哼了一声,道:“算了,朕还没明帝那么无耻,你爱出家便出家去,只需把你丢给旁人家的女儿给朕找回来便是!”
他扬手令人送我们回蕙风宫。而我直到走到宫前,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认回我,不要我顶着明帝女儿的名义,叫着明帝父皇,却用看陌生人甚至仇人的眼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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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与母亲睡着一床,抱着母亲馨软的身躯,听她讲很多事,关于她的家乡,她的夫婿,她的幸福,以及她的屈辱。
幼时我只知道母亲很高贵,很美丽,很聪慧,很有才,如今我才知道,玉妃那袭始终光鲜明亮华彩万丈的外衣内,铺陈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和屈辱,悲伤和泪水。
她本来是南人,因父母双亡,在十四岁时投奔了江北的亲戚。其后,他们所住的城池被北魏占领,而她也被一位北魏的武将相中。
最初她并不乐意嫁给那武将,怎奈这武将是个痴情种子,设了千百种法子讨她的欢心,加上也是个年轻英俊的,日子久了,也不由她不感动,渐渐便动了心。等到成亲三年时,两人已经如胶似膝,伉俪情深,再也分不开。
这时当时北魏的靖元帝拓跋弘南巡,武将随着众将接驾后,曾各自带家眷聚宴,这时候她见到了拓跋弘。
不久,武将升了官,派去前方征战。也不曾听说有过什么激烈战事,便传出了死讯。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的母亲还未及从悲伤中醒过神来,便已被送到了魏帝身边。
话当年,啼鹃碧血痕(三)
胎儿被打掉,她成了魏帝很多妃嫔中的一个,听着人人向她道喜,再不敢说,她想着自己的夫婿,想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