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麽你却不能长留?”
天南海北漫无目的且行且止山高水长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那一问,他毫不遮掩困惑语气、那不死不休片刻光景,总在我最防不及猝的时候陡然驾临,反反覆覆,拼命纠缠,永不肯甘休。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麽你却不能长留?
长留……
长留……
不过是万千名不副实中的一例。
谢长留(五2)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麽你却不能长留?
长留……
长留……
不过是万千名不副实中的一例。
空气莫名的动荡著,种种念头纷沓而至,我侧过头,不远处一道人影微微荡漾终於成型。眯起眼看了半天,甜甜笑开:“重华。”
他浅笑著坐下,一言不发。
我痴迷地看著他,风贴著草面平平地掠过耳畔,呜呜的,像城门关闭时四下里响起的羌笛。遗弃了三年的孤独大约是发酵得够了,在这个冷冷的春夜一并挥发,澎湃地冲开约束,於是四周的草、风、月、冰凉的空气都带上了酒意,呼吸便渐渐有迷茫的微醺。
──你究竟想要什麽?
“个个都来问我,我又问谁?”
──如果你不说,又有谁知道?
“又有谁知道?我又要谁知道?只不过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要是可以的话……”
──……
──长留,长留,你要到什麽时候才能长留下来?
“我不知道,也许,等我找到长留山的时候……”
我站起来,留恋地看他。要是可以这样一生一世地看著他!要是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地守望!要是可以……
电光流年,瞬息浮生,低徊怎忘?
他依然浅笑。
终於还是翻身上马,回过头,脆弱的幻影一点点消散。虽是虚象,但,若不是恁凄凉,肯来麽?
我蓦的一笑。
大约是军情实在吃紧,负责征兵的校尉没怎麽过多盘问就把言二这个名字加入了军贴,划为中军帐下步兵。虽说我也是将门之後,自小耳濡目染,但军中的艰苦和想象中何止是天差地别。好在这几年东奔西走,一日比一日潦倒,也算是习惯了。我於是并不在意。同夥有一个叫王虎的年轻人,巡夜时我通常和他一班,他常常压低了声音跟我聊天,我一面警惕任何的风吹草动一面专心听他讲起他远在湘南的家乡,他的父母,他九岁的小妹妹,还有他那个叫花猫儿的青梅竹马。
他讲得一脸投入,有点满足的喜悦。
我问他:“你想家麽?
王虎憨直地点头:“想啊,被征来当了兵没办法,不过花猫儿说了,她会等我回去。”
“哦,那上战场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啊!”
他转过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有点严肃:“言二,你这是什麽话?你好歹也认得几个字,怎麽反而还不如我这个粗人明白道理?是,我是不想来打仗,我也不想死在这儿!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那是正理儿!当缩头乌龟,那是孬种!你别把我看低了。走的时候,我爹说了:‘你死在战场上,我和你娘带著花猫儿去给你收尸。你要是贪生怕死给王家列祖列宗抹黑,就是回来了,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亏你还读过几天书,哼!”
说完了,看我一眼,倒好象有点看不上的意思。
我窘得红了脸,还好是晚上看不清楚。“我只是开个玩笑……”
“大胆!巡夜的时候居然聊天打诨!你们是哪一营的?”正讷讷地解释,突然听见身後一声断喝。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按剑站在身後,营地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
谢长留(五3)
“大胆!巡夜的时候居然聊天打诨!你们是哪一营的?”正讷讷地解释,突然听见身後一声断喝。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按剑站在身後,营地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
我怔忪。
他也错愕。刚毅稳重的脸上浮现片刻失神,他看著我,嗫嚅著,眼神瞬间就是千回百转。
“小侯爷!”仿佛确认了什麽似的,他大叫了一声,欢喜地扑上来。
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王虎,我们到了营後一个僻静无人的所在。沈江说是要和我好好叙旧一番,等到坐下来,却又只是看著我踟躇地沈默著。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脸上明明白白记录著这几年的戎马生涯留下的风尘和沧桑,早已不复年轻率真的当年。脑子里倏而闪过和他坐在宫墙上一人一口对饮花雕的那个晚上,不过三年不见,却已恍如隔世……
“你……”
“小侯爷……”
异口同声。
我不禁一笑。
他有点窘迫地低了头,也讪讪地笑起来:“小侯爷,这些年你过得怎麽样?”
“你不记得了麽?我已经不是小侯爷了。”我淡淡纠正。
他猛的一愣,依稀红了眼:“是……”
我急急岔开话题,把别後经历简短地报告。洛阳的牡丹,大理的山茶,蜀中的海棠,杭州的桂子,一一漫无目的地提及,那些客途神伤东走西顾从不曾发生,我把繁花如锦太平盛世愉快地演绎──……
娓娓道来。
末了,轮到我问他:“你又如何?”
沈江笑得腼腆,絮絮说起别後情状。迷津一别,他就到了西羌李御史帐下效力,拼死杀敌,大大小小立了不少战功,後来得胜班师,就得李御史在金銮殿上一力保举封了“西川将军”。这次朝廷派了裴章大将军一职,他也奉诏率两万西川军全力襄助。
他咧开嘴一笑,不自觉挺起胸膛:“儿当成名酒须醉──当日小侯爷的话,沈江一直记在心里!”
我这次真的笑开,用力拍拍他肩膀──我是真心替他高兴:“是!是!儿当成名酒须醉!那时我还说‘将来你成了一方名将,我就到你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你可记得?没想到今天倒真应了这句话了。”
他收敛了笑意,迟疑地问:“小侯爷……你……你来这里,皇上可知道?”
万千迂回结果还是回到这里。
已是廿四年流光偷换,难道真要抵死缠绵?生离死别一般都是了断,不过是要求个一了百了,就算终究缘悭,谁又要他知道?──我已耐心全失,经不起任何纠葛,经不起任何故事,经不起任何“精彩纷呈”。
沈江揣摩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刀剑无眼,小侯爷该好自珍重,何以孤身犯险?”
“好男儿难道不该志在四方?”思绪浮浮沈沈,我随口敷衍。
时间在暗夜里趁著不知来处的微光寸寸缩短。
沈江忽而悠悠长叹:“去年元宵宫中赏灯,番邦上贡了一盒异香,真是好香!一揭开盖子,整个宫城都闻得到。皇上看了半天,只说‘收了吧,长留在的时候,总说是只有佛手才是香中君子。可惜如今嵌春殿是空著的了。’”
“……”
“这几年每次回京述职,皇上总是和我说起您以前的事情来,有一次我不小心说了那年陛下大婚之夜请您喝酒的事,结果第二天就下了诏著绍兴府每年选一百坛最好的花雕上贡……──小侯爷,请恕沈江直言,沙场无情,您若有个万一,您要皇上如何自况?”
我偏过头,拒绝作答。他等不到我的回答无奈也就只好沈默。
我时常迷惑,我和重华,怎麽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还记得明堂上他不怒自威,嵌春殿我揽镜自照,白水湖潋滟生波……究竟是为了什麽石破天惊天怒人怨家仇国恨不共戴天切齿痛恨势如破竹水滴石穿山高月小落井下石忘情负义青天霹雳弃如鄙履的理由天各一方不肯回头?多好笑?!──不见了种种前因,就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现状尴尬支撑相对无言……
想来重华大约也是一样的惶惑。
回廊一寸相思地,断送多少憔悴!
谢长留(五4)
真不知伊於胡底。
我还是打叠起精神继续我的戎马生涯。沈江坚持要把我调为亲兵,被我更加坚持地拒绝了。连王虎也知道精忠报国呢,我总不至当真白吃了这许多年的俸禄,大不了马革裹尸,对他,也算不负了。
“何况未必。”我含笑安慰沈江,“还是你以为我就这麽不中用?”
“但……”
我一挑眉头,打断他:“你几时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男儿大丈夫何惜一死的?这一腔好血总要卖与识货的!”
沈江忍不住笑起来,但很快又被一脸愁容代替。
“死我倒是不怕,怕就怕,一腔好血却遇不上识货的,终究落得个龙泉夜鸣宝刀空悬的下场哪!”他喟然。
“何出此言?”
沈江搔搔头,语气大是不以为然:“这次出兵皇上放著左将军王皓阳、御使李裕、安陵将军卞涂这些老将不用,一意点了江都侯裴章做大军主帅。裴章此人是读书功名出身,听说那天在殿上他自荐大将军一职,讲起兵法口若悬河,自称熟读百家兵书,但,小侯爷,您也知道,行军步阵太多变数,其中许多虚虚实实靠的都是经验老道。裴章呢?别说全无半点征战沙场的经验,恐怕连死人都没见过。用他总是太冒失点。而且这个人刚愎自用,最听不得下属的进言,不瞒您说,为了兵力部署的事,我这几天已经好几次跟他闹得不欢而散。这一仗,怕是要糟……”
心下揣揣不安,不知是为了沈江还是为了重华。
我赶紧追问:“皇上可知道麽?”
沈江叹口气,摇著头:“事关社稷苍生,上命一下来,我就跟几个老将商量著联名上了折子,朝里好些文官也都递了奏章,结果都被皇上驳了。”
这样糊涂,是什麽道理?想来想去,我恨恨跺脚。
沈江却又反过来安慰我:“其实也没有那麽糟糕。前几天军中来了个厉害的谋士,我跟他讨论过几次军情,字字都切中要害!有他出谋划策,这一仗倒是先有了三分赢面!”他顿了顿,问:“你猜他是谁?”
是谁?
我又是一惊。不知为何有种忐忑的预感。
沈江兀自带笑,眉飞色舞,一脸的期待,不容我说不想知道。
“是谁?”我只好追问到底。
他清了清嗓子,沈著地宣布答案:“维扬柳三公子。”
血轰的烧起来。
是他!竟然是他!!
所以他转身就走决不拖沓,所以他不说保重也不道再会,原来是早有预谋。你轻描淡写只说甘愿,而今领略,我该恨相逢已晚,还是恨当初不如不遇?若说前缘已定,那,究竟前生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维扬柳,维扬柳,可知我负你如许?
开城迎战之日,我混迹在十万士卒中间,远远看见城楼上熟悉的黛色身影。柳三公子站在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身後,微微俯身,十万大军顿时都收在眼底。但是他寻我不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眼神流转间,我们至近至远。
俄而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出,走在头里的是裴大将军,沈江也在其中。到了跟前,沈江不著痕迹的望过来,嘴唇掀了掀,无声地让我“小心”,又很快的过去了。我微微一笑,同样以唇语向他的背影回一句“保重”。突然感到一道视线,猛然回头,柳三在马上笔直地看过来──千军万马,他竟然真的找到我!再看看他──著一袭银白软甲,提三尺长剑……
我暗自惊心。
正惶然,他展颜一笑,径自策马而去。我知道,他是要同生共死的意思了。心念转动,忽然一片清明──人生别易会长难,若能再见,当把剑易酒,青眼高歌;若不能,三生定许,以报深恩!
北风劲烈,处处衣袂掀动,刷刷作响。远处慢慢出现一些小小的黑点,既而连成一线、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开始靠近,马蹄声渐渐震耳欲聋,脚下劲草亦随之瑟瑟。
“言二……”王虎在一旁轻轻唤我。
“什麽事?”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敌军,为什麽还不击鼓?北军多是骑兵一路直扑过来正气势如虹,等到近了就更是势不可当!还不迎击更待何时?
“兄弟一场,我今天要是回不去,家里就托给你了了!请你好好照顾我父母,过得几年帮我妹子找个好人家……”
“别说傻话!”我干脆的打断他。
“还有花猫儿,你告诉她,让她嫁了吧!”他不理,咬著牙,非要把後事一一全部交代清楚:“她是个好姑娘,你若喜欢就娶了她帮我照顾她一世!你要好好对她!我信你!──好兄弟,你答应我!?”
我不肯应声,狠命攥紧掌中宝剑──当年谢大将军就是用这一柄“北斗”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答应我!答应我!”
战鼓终於擂起来,一阵急过一阵──但恐怕已经太迟──
“你答应我!!”王虎一把揪住我手臂,眼中红丝迸裂,一声大喝却近於哀求。阵前将军正拔剑、横天、慢慢划下──
我猛地闭眼再睁开,大叫一声:“好!”
山呼海啸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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