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木萋萋 似水流年- 第19部分

采采卷耳
采采卷耳

　　苍耳的顽皮是植物界里一流的，比如孙悟空的成神也依然是个热闹人，他的大闹天宫的得意，他的被赶回花果山的气馁，他的与妖斗法的智慧与调皮，都是人世的风景，大人小孩说起他来都像是老熟人，山高水远就如自家门前的一棵树，枝枝叶叶都与自己有亲；苍耳一样拨拉不开。

　　这种植物在我乡下有个绰号叫“胡皮赖”，皆因为他的子实布满硬硬的小刺，容易拉住人的衣裳，牲畜的皮毛随处传播。这真是好性情，他是只问来处，不问去处的，落地就是好地方，山河大地鸿蒙博大，竟没有一粒种子的去处吗？佛家说立地成怫，立地就算成不了怫，也是一种新的开始。他怕什么，桃花几处掩红楼，这世间倒是喜欢与他掩映成趣。《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称“我们的那一位”就比直接叫宝二爷亲。对于这种身边的草，我们叫“胡皮赖”要比叫苍耳亲。苍耳是一种植物，“胡皮赖”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了。会缠人的孩子我们就叫“胡皮赖”。

　　这是一种一年生草本，茁壮得像小树一样，长柄上挑着宽三角形大叶片，边缘有缺刻和不规则的粗锯齿，大大拉拉的样子，像一个睡眼松惺的小男孩，懒洋洋的爬起来，敞着衣襟趿着鞋，看着到没有哪里不合适，就像他成熟的种子趴到哪里是哪里。这种对于现实的松惺人意令他看天地都像是自己的，大自然风吹日晒都在他的枝叶间嬉戏，他一生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世间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即便身到不了，他的心也到得了。

　　站在《诗经》的天空下，阳光灿烂的世界满目青翠，晨露花开的爱情绵香阵阵：“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采呀采苍耳，装不满我的浅顷筐。呵，他哪有心思采苍耳，顷筐都放到大路上了，鲜嫩的苗叶和他一起寂寞地等待。他是要采回家吃呢，还是找个差由来等人，不得而知。古人把苍耳叫做卷耳，认为其嫩苗可药可食，但我在医书上看见她的果实与嫩苗皆有毒，不可食用。中医学上以其果实入药，名“苍耳子”，性温，味甘苦，功能散风祛湿，主治鼻渊，风湿痹疼，疥癣等症，茎叶功用与其相似。茎皮可取纤维，植株可制农药。但在我乡下只把来当柴草烧了，因植株木质化，是扎实的烧火。果实小孩子拿来玩，多是趁同伴不注意粘到人家的头发上。我二弟发明一种新玩法，将一根棍棒头梢绑上棉花，仔细地粘满苍耳子，做成了他自己的“狼牙棒”，自个儿在门前舞得高兴，不时粗着嗓门学着戏台上的武将哈哈大笑，引来同伴聚集到他身边，打出一番热闹。大人们说不皮不发，这孩日后有出息。长大了果然比别人有办法，毕业了自己留在城里，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只是手里没有了苍耳子做成的“狼牙棒”。谁说，会玩的人会生活，中国是个会玩的民族，猜拳行令把吃也当成玩，灯市猜灯谜逛庙会更是玩，采桑采莲洗衣浣纱的风景是把劳动都当成了玩，放风筝不分男女，下棋打牌老少同乐。中国诗文山水田园最多，如今旅行社到处都是，平常百姓也游山玩水了，好比苍耳的随处游玩嬉戏，随处生根开花，而好春光总是与她有份的，遍天地都是她的世界，颇有些“率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心境，但他不是王者，只是王民，如同中国的普通百姓一样有天下胸怀，凭栏处亦有万里江山，这是伟大文化哺育的一群人，可以平视天下，和惠天地，日月星辰出其中而比邻，懂得自强不息，懂得厚德载物，和天下人都亲，但不可以被侵犯。你在陌阡上走走，顺着草木枝叶就可以到达远古华夏的银河，荡舟人类最灿烂的文明，陶砾甲片都金光四射，看得见一个飞扬的世界在后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猫烂眼睛
猫烂眼睛

　　节气就是这样的正，春风刚自立春的门槛上兴起，地底下的草心都吹动了，纷纷的探出头来，不多日，草色不但可以遥看，近看也丰饶怡人了。猫烂眼睛这种倍受冷落的草，也在这满满的季节里展开了自己满满的生命。

　　猫烂眼睛属大戟科，这戟就是三国英雄吕布手上那把万夫不挡的方天画戟，自然厉害无比，过喉如遭戟穿，疼痛难忍，故而得名。但猫烂眼睛不是大戟家族中的佼佼者，医书上说她只有小毒，这并不算什么，很多植物都有小毒，连艾叶这样祥瑞的草也有小毒，还不是宠爱有加，门头书案上都有她的位置，占尽人世风光。然而，人世的繁华吉祥每每总要被打破，才能如天地未济，继续向前流淌，天地间好与坏本无差别，一如人世的好里总是有说不的声音才见活泼，猫烂眼睛就是这个不。人们都视她为毒草，挑猪菜不要她，割牛草不要她，就连栽秧前打秧草踏进泥田里做绿肥也不要她，原因是她的茎不容易腐烂，谁要是在秧草里塞进猫烂眼睛充斤两，一经发现，这草就没收了，另外还要受罚，因此没人要冒这个险。但猫烂眼睛真的很惹眼，她是一种美丽的植物，茎杆基部紫红，小小的叶片新绿，匙形或狭倒卵形，薄薄的，如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心情，风吹涟漪般，喜忧都是快乐，任何时候看到她都兴兴头头的。因为无用，她一棵一棵都长得很大，蓬蓬的，日头花照下来，面目清纯，干净安详，有笑意盈盈，只觉得整个春天都水木清华。不知道她为何摊上这么一个讨嫌的名字，大抵猫烂眼睛的时候十分的不讨人喜。但人的好恶并不能影响猫烂眼睛，她早已把自己还给了天地，连忧患喜悦都成了身外之物，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道无用之用，她在人世无用的不幸，是她最大的幸运，包括这恶意的名字，都成全了她。作为一棵草，竟然能在人世的纷繁里平安地长大，倘不是天意，便也是非凡的。

　　梁元帝有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人世的好恶有时候居然可以如花叶相忘，对一件物事的摈弃毫无道理，却又能莫名其妙地返回正道，如采莲船的倾侧摇荡，但到底不会倾覆，天道悠悠总还要正着往前走。猫烂眼睛的大名叫泽漆，闷闷的两个字，连颜色气味都没有，整日木着一张脸，对谁都爱理不搭，呆在厚厚的书本里，与人无亲，却有位，利水消肿，化痰散结，解人间病痛尽心尽力，巍然不可移。她的另外两个名字美丽如月下盛开的百合，一个叫五朵云，一个叫五凤草，都意境阑珊，千娇百媚，听着就有很多联想，茎上五片轮生的绿叶任何时候都不会失误，大戟科特有的环状花序赋予她烂漫的天性，如一群扎着蝴蝶结的女娃娃围着圈圈手拉手在跳舞，黄色的小花明亮而安静，在春夏的天气里，真实而大气。我们有时候蹲到跟前看，但绝不碰她，因为她的茎叶里有乳白色的浆汁，和山芋秧上的没有什么区别，可任何东西一旦被魔化了，就不容易解脱，人人皆认定那白色的乳汁滴到手上就会起瘊子，医学上叫疣，豆粒一样在手面上，吹不掉打不掉，也洗不掉，永远跟着你，这自然是可怕的，竟没有谁试验过。人不是任何时候都强大，一棵草也能将其逼退，这很可笑，但是真实的。

　　猫烂眼睛不是一种黏糊的植物，人世的浮花浪蕊她都避开，唯性命相知，她与人类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不需要懂得，只在危及病痛时相见，千百年来，人世如流，她却始终不悔。古人云“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这种深藏的美德，何止万物不离开，天地也不弃，将她隐在自然里，世间便多了一份平和，一份安定。

春在溪头荠菜花
春在溪头荠菜花

　　“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口”。这是遗落在民间的《诗经》，于小儿口中千年万载地念下来，散发着人世初始的童贞。你不能问对不对，你只能看好不好。如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要告诉你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要拿“蒹葭”来切题，就不知所云了。我乡人说事之前总要客气几句，或讲一些题外话，好似洒扫庭院，后面才好迎接客人。这荠菜马兰头，于文学上是“兴”，但亦如洒扫，是亲切干净的，后面的话自然就如水一般不染尘埃。

　　一个民族对待草木的态度，可以看见这个民族的程度。中国人是生在自然中，无论《楚辞》还是《诗经》，都草木茂盛，比如我们自身都是花与叶，朝露晚霞，就长在日月山川里，我们自己就是大自然。“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哪个讲苦菜最苦，也曾甘甜如荠菜。诗经里的女子把她的爱情比作荠菜，令今天的玫瑰也失去自信。种稻割麦，犁田耙地的陇亩风光里，荠菜该是生得泼天无岸都是，姐儿嫂嫂们散开在春天的田间地头，翘起嫩枝般的兰花指捏住荠菜鲜润的新叶，愉快地将她掘起来，放进盛满阳光的篮子里，一个春天都是她的快乐。

　　我乡下的荠菜就如诗经里一样，不是稀罕之物，但一样是高贵的。不认识荠菜的人当是没有，从未挑过荠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和荠菜一起长大，一代一代，都在春阳里虔诚地弯下腰，寻觅这种人间瑞草，老辈人说，荠菜喜欢听歌，能唱一口好歌的漂亮姐儿荠菜会越挑越多。因此春天的田野到处飘荡着歌声，俏姐儿俊媳妇一个比一个唱得好，人的心和草木一同绿起来，春意无限。

　　其实荠菜是总状花序，种子小而多，落到地上自然是一生一群，甚至是一片，早春扒开雪就能见到她玩闹一般的挤在一起，丛生的基叶你攒我我攒你，羽状分裂或不分裂的都有，大多是一个体系的在一堆。但无论什么品种，我们都能一眼认出来，就算杂在相象的草中间也不妨事，那一种亲，那一种喜欢，彼此都能相应，万不会搞错。

　　荠菜是不能当饭吃的，虽不稀有，也难以整筐整筐的挑。我乡人一般拿来煮荠菜粥，炕荠菜粑粑，蒸雪花菜，都是把来做彩头，要是有多余，过热水，烫好，切碎，炒一捧花生米，搓去衣，用刀拍碎了，兑在荠菜里，添上油盐，一盘周正的冷拌荠菜就做好了，往桌上一摆，什么客也待得了。

　　三月的时候，阳光大起来，荠菜纷纷起苔，小小的白色的总状花序，不艳，但是耐看。我乡人没有赏花的习惯，喜欢什么，都出现在生活中。窗纱，帐沿，包袱上，凡打十字绣成的花，无论什么图案，我们都叫荠菜花，后来发展到用来绣鞋垫，精美绝伦，我们依然叫荠菜花，今天流行一时的十字绣，就是我们亲爱的荠菜花。按我乡人的说法这是必然的趋势，连灶王爷上西天奏报民情也要带上一把荠菜花做信物，才能顺利到达天庭面呈玉帝，有三月三，荠菜开花上灶山之谚语为证，凡好东西都是人神共喜的。那一天乡间的灶台上多放有一把荠菜花，虫蚁自是不惹的，但我并没有在书上看见她有这种功效。到是古人因其性凉，味甘淡，凉血止血，用来治吐血，尿血，崩漏，痢疾等症。今天多用于治疗肾炎，乳糜尿等疾病。说她含荠菜酸，生物碱，氨基酸，黄酮类成分，营养丰富，但我还是只看见她是荠菜，亲亲的，无有其他。

薏苡明珠
薏苡明珠

　　
　　《后汉书&；#8226；马援传》：“初，援在交趾，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

　　这真是千人抬不动的冤枉。伏波将军马援万万想不到，他从交趾（今越南北部）带回的一车薏苡，会让京城的权贵们误为奇珍异宝。幸而光武帝此时信任，才得以现世安稳。然一朝身死，谗言如水，便是埋骨桑梓的权利都没有了。

　　朝代如花，开过一茬又一茬，山川日月亦有动意。而这种沉重的植物依然沉默，她是没有错的，却总是与蒙冤的将军绑在一起，千年不脱。朱彝尊有《酬洪昇》诗：“梧桐夜雨词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康熙二十八年，当时与孔尚任有南洪北孔之称的戏曲家洪昇，因在佟皇后丧葬期间上演自己的剧作〈〈长生殿〉〉而犯禁忌。严格地说这也不能全算冤枉，还是惊动了汉朝一株六月飘雪的植物。而洪昇到底不是薏苡，醉酒落水而死，成了一株江南的水草。薏苡不然，洪荒漠漠，人世里的兴废沧桑，花开花落就好象是她自身，江山依旧，日月如初。抽自己的叶，展自己的枝，薏苡还是薏苡。要说傻也真是傻，这样委婉沉痛的心事也不分辨一声，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大抵也知道说不清，连白居易也说“薏苡谗忧马伏波。”而她到底是走过来了，她的柔弱是老子的，胜过刚强达到了庄子的游刃有余，竟是扎根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