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木萋萋 似水流年- 第11部分

　　柿子成熟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太阳换成了另一种颜色，柿叶也由绿渐近红黄，圆形的柿子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硕果累累的样子。我们一般不到跟前去，人家的果园，常出常进，有瓜田李下之嫌。我母亲在这方面很严厉，倘违反，不但要责骂，还要挨打，手下决不留情。小孩子不可以垂涎别人的东西，一脸贱相，长大了也没什么出息，一口吃食而已，到失了志气，叫人看不起，那才是要紧的，不是几个柿子的事。时常就有别家的孩子摘了柿子，又攀折了树枝，或者被发现恐惧得从树上掉下来，磕破了额头，手脚，闹得大人心里都不愉快。母亲尤其要拿来说明此等作为的严重性，告诫切切，我们姊妹几个都听进心里，从没犯过。即便后来父母双双去世，留下我们一堆的孩子，也是艰苦度日，端正做人，不存觊觎之心，虽有诸般的难处，日子到底平正清朗，是能走下去的。

　　收下来的柿子青的要把来在热水里烫，去涩，水温要掌握好，有一点差池不是生了，就是熟了，都不好吃，生了涩，熟了闷，没有甜味，木渣渣的。恰到好处的柿子，颜色不变，咬开却清脆甘甜。皮色泛黄的柿子要放在箩筐里，捂上稻草，叫烘柿子，熟的时候软软的，味甜如蜜。大熟年成里柿子丰收，用担挑，人家多少都能得到赠送，均是烫好的，主客彼此都有好意，笑语盈盈，如柿花一般。

　　空下来的柿树叶片稀疏下来，青色已褪尽，一片黄红，云霞一般好看，太阳落下去就像落进柿园里。屈大夫有美文“折若木以拂日兮”，我小时侯就觉得柿树才是长在日落处的大树，折几枚柿木去拂拭太阳，连晚霞都是柿叶的颜色，把陇亩人家尽揽其中，辉辉煌煌，万世不绝。　。。

乌桕
乌桕

　　
　　十月小阳春，天气晴好，田野多已收割干净，空前的辽阔。人们开始种麦，点菜，燕子一样在大地上栖落，来来去去的忙，脚底飞快。天地间一片的素净，唯有乌桕红得妖娆，不遮不盖的，是深秋眉心上的胭脂，连初冬都映红了，便是普通的乡村，也可以入画图，日光云影里有一册山河的厚重与明艳。

　　乌桕在古代常被诗人认做枫树，像“江风渔火对愁眠”便是这种误为。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曰：“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未免误认耳。”我记忆中的乌桕也多种在水边，我家屋后的方塘四周，以及长塘与井塘的夹埂，都植有乌桕，长势良好，枝叶蘩蘩，乌桕的喜水性当不会有误。

　　书上说乌桕高可达十五米，我乡下没有这样大的乌桕，最大也不过五米左右。春来发心形的小叶片，嫩绿色，光洁如仪，一脸新兴气象，蓬松的树冠上挂满穗状娇羞的黄色花序，干净纯洁得如其脚下的水，蓝天白云皆在里面。我乡人对于这种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朝夕相处，便有一种熟络，如左邻右舍一般，虽然不是家人，也有一种亲，淡淡的，但是很牢靠，多年后谈起，依然有想念，记得她是什么模样，长在什么地方，开什么花，结什么籽，就像是昨天才见过的面。

　　我对于这种植物也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只是暮秋时节她的叶实在红得惊心，红得喜庆，凤冠霞披的新娘子也不过如此。新娘子是红红火火的开场，乌桕是喜气洋洋的收场，二者都是人间日月雨露的好，而乌桕又要多一份重量，生命能在严酷里仪态万方，于惯常的平凡里开出花来，整个季节都要受到震动，淹没在这灿烂的笑容里了。人走在这样的树下，觉得秋风秋阳也可以是开场，尽管冬天就在眼前，总也能微笑面对。小时侯我每看见乌桕的红叶，就想着天下有世界，是日出东方的新鲜壮阔，整个人都满满的。

　　桕子脱壳的时候，树叶已经落尽了，抬头望上去，若梅花初绽，又比梅花具另一种姿态。乌桕枝柯奇曲，桕子比雪还白，是天然的画。旁边有池塘水清，树下有孩童捡桕子，悠悠千载就在眼前，深远而安定。太阳的光线照在娃娃露出体外的圆圆的小屁股上，有人世贞亲的温暖。道路长长，地上的桕子星星点点，风吹起塘水一层又一层，层层都是开始，有一种永生的力量在里面，如人世的风光一茬又一茬，永不陈旧。

　　乌桕是细致的木材，一般的家具农具都用不到她。婚庆床桅上的花鸟，堂屋香阁边上的文饰，桕木雕刻的都要比别的木材丰满，具神韵。尤其“天地君亲师”牌位上的龙饰，真可以吹一口气就能腾空而起，两边的云纹都像在涌动，顷刻间就有天地动荡，风云际会，真是大极了，人立在近前，胸襟豁然开阔。中国龙的精神是庶民皆有，农家小院，妇女鞋头的花绣，都能冲天长啸，腾云驾雾，这样的民族能像天地一样不毁，无可以及。　。。

洋槐
洋槐

　　
　　刺槐在我乡下叫洋槐，是一种有刺的落叶乔木，多种在人家平常不到的地方，随意生长，却不觉就长大了。与人的关系看上去有点淡，像是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又像春风掠过鬓际，清丝丝的，这一份若有若无的情意背后，是浩荡的人世充盈天地，怎么也算不得贫薄。

　　小时侯我家屋后的水沟埂上一排全是洋槐树，冬天里枝杈黑森森的交错着，木着脸，发呆的样子。头上的天明净浅蓝，太阳浅浅地泊着，远远望去，像是搁浅在太阳里，有一种原始的荒凉。我无事是不到那里去的，觉得陌生，心里存有恐惧，要是手上扎了刺，哭着跑回来，看见母亲拿了明亮的针走过来，将手指有刺的地方捏成白色，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了，眼泪与叫声离开自己单独存在空气里的无助，是那样的清晰。自此我懂得疼痛的东西里有尖锐，而一切尖锐里都有疼痛。洋槐刺尖上的疼痛因为大而看不见，始终钝在冬天里。

　　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两样了，风与水都流动起来，太阳的意思也大不一样，洋槐的脸色开始缓和，从发呆的神情里醒过来了，羽状的复叶袅娜地披了一身，叶片光洁柔软，连新生的小刺也嫩红娇羞，不扎人，一条埂都清新起来，有“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吉祥和开阔。我经常到那里捋叶子作青饲料喂猪，心情愉快。小鸟在枝叶间蹦来跳去，吱吱喳喳，热闹非凡。有一种全身翠绿的鸟，你只听见它的叫，和叶子分不清，拿石子一冲，它一头钻出来就飞到旁边方塘的水面上去了，落在苇杆上嘀嘀的叫，像生了气。周围都是水，苇叶初发，有如新竹，太阳照下来，水色斜影，鸟语春风，层层都是人世的风景。

　　洋槐的花要到立夏前后才开，村村户户都是花香，满树都像鼓起来，一串一串相拥着堆在树上，颜色纯白，没有一丝造作矫情，远看像团团白云停在天际。姑娘孩童们成群结对去打花，笑语喧哗。矮的地方就便捋进篮子里，高的地方用草钩钩住梢头慢慢捋，槐刺这时候已经有硬度了，是为保护自己的花，却也枉然，若乱世里的美人，怀里的一枚小剪刀是不顶事的。再高一层就得用绑在竹竿上的镰刀将细的花枝割下来，刀都是新磨过的，雪亮风快，只须轻轻一用力，花枝就掉下来，拿在手上一串一串的捋，觉得日子是这样的丰足，这样的好。看着篮子里的花即便离了枝依然鲜润，纯得如天地初开，心下便满满的，说不出，怎样的比喻都不能，只因她是真的洋槐花。当着这样的花，路边的水草，场上的石磙，水中的虾米游鱼，空中的飞鸟，天上的白云，风中的花香，心中的喜悦，亦皆是真的了。人世里一切真的东西都有日月山川的力量，因为真的人世有天地的庄严与日月的绚丽，同样是不毁的。

　　我们的槐花不是摘来鲜吃，因为多，需像粮食一样储存起来，都是在锅里炒熟或在热水里烫熟了，放到太阳下晒好，装进袋子或桶箩里做干菜，想吃的时候抓一把出来，在水里泡发，洗净，能烧一大盘，干炒，红烧，配伍肉、鱼虾，都是好菜。我喜欢抓了干花放在鼻子下闻，有人世里平和的馨香，比城里的花茶更有迥野之气，烹出来端到桌上，热气里依然有初夏的风光，田园的日月便是这般的本色，有自然的清好。

荞麦
荞麦

　　荞麦的艳是从秋天的顶上一路走下来，脚窝里都生满了阳光，漫山遍野都是今生今世的喜悦。我小时候对于荞麦简直有些崇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得那么好看，千棵万棵都是人世的喜庆。

　　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植物，我乡下只有大旱年成，眼见中稻没有指望，赶紧割了秧叶，翻过来点上荞麦。这样的少敬重她也不嫌弃，有些像旧式婚姻里的填房，然而她却是欢喜的，对于秋光这样的大天气她是称心知足的。大红的茎上长满绿色的戟形的小叶子，仿佛在调皮里有一些自卫，把整个秋野都给照亮了，是二八少女的明艳。那红绿都极正，是民间的吉庆，大红大绿的俗气里有子孙满堂的祥瑞。到她开了满头的白花，朵朵都是新妇的俏丽，真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连风吹云动都有新妇的吉祥与喜悦，荞麦的女心是秋艳无限。

　　世上万物皆有大小不同的欠缺，那欠缺也是生命中的艳。荞麦的欠缺是生长期短，有如夏夜，顷刻之间随即天明。黑褐色的子实密密匝匝地，三棱卵圆形，棱角分明，比绿豆大，比黄豆小，连茎一同砍回来，用连枷脱粒，晒晒干，就可以收仓了。但要吃到嘴里，还有一番工夫。先要放在臼窝里，用臼锤使劲的舂去外壳，就见绿茵茵的荞米露出来，那绿嫩而淡，有着一种清纯的善意，如水做的心胸，干净、友爱、亲近，与人两厢面对，各各都有盈盈的笑意，千百年后相遇，依然会心，彼此不弃。

　　接下来要用大筛筛尽壳屑，继续用臼锤舂，一遍遍地使面箩箩，箩出的面雪一样白，看着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洁。但做熟了就变色，黑铁铁的难看，像是做了一个恶梦。吃到嘴里却又活了，鲜美无比，仿佛如来所食，乃天人馔。

　　另一种加工的方法是用擂稻壳的擂子去壳，要快得多。人家一般不用，分得家里也没有多少，起龙驾虎的不划来。擂子是村上的，又金贵，要使地底下上好的白观音土不停的捶打造成，和磨子一样分上下两层，齿轮都是精刮的竹片嵌进去的，做工精细，虽为泥土，却再烈的日头也晒不裂，是个奇物。外壳用细篾织就，像稻箩的纹理，有经有纬，看上去有庄严感，谷物与泥土就是这样有分量。

　　我家一般是先用臼窝舂去大壳，然后用小石磨磨面，也是快当。磨子是我自家的，晚间一家人吃过晚饭，洗过碗盏，收拾停当，父亲吸完一锅烟，把磨驾起来，姐姐在前面往磨眼里添荞米，父母握住磨杆往前一推一拉，磨子就转动起来了，我有时候也吊在磨杆上出力，踮着脚，手臂努力向上，三下两下就气喘吁吁。再大大的时候，七八岁吧，就替下我姐站到前面添磨。起初很害怕，磨杆转到跟前的时候，就像抱了草去喂牛，牛忽然抬起头来那种惊惧，浑身都凉下来，看着牛头高过自己的头，有泰山压顶的毁灭感。这磨杆在磨柄上不停的簇到跟前，一圈一圈的没有尽头。后来我母亲教我像大人一样左手把在磨杆上，一来可以使磨子更稳当，二来是减少惊吓，一次一次的都有自己的手跟随，即便不能做到冷暖自知，心中也还是有数的。只是对于磨杆始终存有敬畏。上学以后，我常常的观察它，觉得她本来就是个“上”字，只是上面那一小横方向不对，不与下面大横平行，而是垂直了，可我就认定它是“上”字。除了“上当”，世间一切“　上”都是有高度的，需要努力与把握。

　　白塔人家的荞麦面大抵都是和绿豆、豌豆搀在一起，做饼札，是招待贵客用的。先把面和成糊，在锅里摊成大片的薄饼，起锅切成擀面状，撒在干净的大柳笸里晒透，来客抓上一把下在沸水里，打上两个鸡蛋，放上葱花或菜叶，鲜美可口。我家有一年摊了几笆斗，到第二年春上栽秧时还有，下上一碗热扑热打地吃下去，头上有细蜜的汗珠，便是堂前的风也是亲切温暖的。人和食物的亲是这样的平实自然，感天动地。有荞麦的荒年荒而不凉，如走过冬天里的月亮地，虽披着一身冷光，　照样是月色汤汤的清平世界，脚下的路自然敞亮。

浮萍
浮萍

　　古人认为浮萍乃杨花入水所化，杨花其实就是柳絮。宋朝林景熙有“柳花滚雪春冥冥，溪风一夜吹为萍”之句，美则美哉，然而读起来还没有宝玉的陪读李贵学舌《诗经》“呦呦鹿鸣，荷叶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