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莎的婚姻没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来的确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这个打击又证
明他们碰来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们的不如意应当归咎于命运的话,那末
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尔夫妇的推理,只会使他们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怨天尤
人。因此他们断定: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恶劣不单是为了自己寻欢你乐,并且是有心份害
他们。除此以外,他们对克利斯朵夫的丑行的确深恶痛绝。凡是象他们那样虔诚,守礼,
极有私德的人,往往认为肉体的罪恶是所有的罪恶中最可耻的,最严重的,差不多是唯
一的罪恶,因为只有这罪恶最可怕,——安分良民决不会偷盗或杀人,所以这两桩根本
不用提。这种观点使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便对他改变了态度。他
们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过头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们交谈,对他们
的装腔作势只耸耸肩膀。阿玛利亚一方面装出瞧不其他而躲开他的神气,一方面又尽量
要和他搭讪,以便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出来: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见。
他看了真正动心的,只有洛莎的态度。这女孩子对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严。并非
因为克利斯朵夫这次新的恋爱把她最后的被爱的机会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没希望的,
——(虽然她心里也许还在希望她是永远在那里希望的!)——而是因为克利斯朵
夫是她的偶像,而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来了。在她无邪的心里,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
他轻视更残酷的痛苦。从小受着清教徒式的教育,亲炙惯了她热诚信奉的狭隘的道德,
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爱萨皮纳的时候,她已经很
痛苦,已经对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会爱一个这样平凡的人,
她觉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这段恋爱是纯洁的,而萨皮纳也没有辜负这纯洁
的爱情。何况死神的降临把一切都变得圣洁了但经过了那一场,克利斯朵夫立刻爱
上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那真是堕落得不象话了!洛莎甚至
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谅他忘掉萨皮纳——其实他对于这一点比她想得更多;
她没法想象一颗热烈的心同时容得下两种感情;她认为一个人要忠于〃已往〃,就非牺牲
〃现在〃不可。她纯洁,冷静,对于人生,对于克利斯朵夫,都没有一点儿观念。在她心
目中,一切都应当象她一样的纯洁,狭窄,守本分。她的为人与心胸尽管很谦卑,可也
有一桩骄傲,就是纯洁,她对己对人都要求纯洁。她不能,永远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这
样的自暴自弃。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声辩,——(对于一个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
释什么),也想跟她谈谈。他很愿意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朋友,很重视她对他的敬意,
而他还有受这敬意的资格。可是洛莎躲着他,冷冷的一声不出,明明是瞧不其他。
他对这个态度又伤心又气愤,自以为不该受此轻蔑;但他的心绪终于给搅乱了,认
为自己错了。而最严酷的责备乃是在想起萨皮纳的时候对自己的责备。他苦闷的想道:
“天哪,怎么会的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然而他抵挡不住冲击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恶的,便闭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顾
活着。他多么需要活,需要爱,需要幸福!他的爱情没有一点可鄙的地方!他知道
爱阿达可能是他的不聪明,没有见识,甚至也不十分快乐;可是这种爱绝对谈不到卑鄙。
即使——(他竭力表示怀疑)——阿达在精神方面没有多大价值,为什么他对于阿达的
爱就会因此而减少它的纯洁呢?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里。凡是纯
洁的人,强壮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爱情使有些鸟显出它们身上最美丽的颜色,
使诚实的心灵表现出最高尚的成分。因为一个人只愿意给爱人看到自己最有价值的面目,
所以他所赞美的思想与行动,必须是跟爱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调和的那种。浸润心灵的
青春的甘露,力与欢乐的神圣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个人心胸伟大的。
朋友们误解他固然使他难过,但最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烦恼了。
这个忠厚的女人决不象伏奇尔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么窄。她亲身经历了多少真正
的痛苦,不会再想去自寻烦恼。她生来是个谦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没享到人生
的快乐,更不希求快乐,随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绝对不敢批判或责难别人,
她自以为没有这权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认为愚蠢,不敢说人家错误;
她觉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与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规则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与
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顾自己的纯洁与虔敬,全不管别人的行为,这正是一般平民
容忍某些弱点的态度。这也是当年约翰?米希尔不满意她的一点:在体面的与不体面的
两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区别;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来跟街坊上人尽皆知而正经
妇女视若无睹的、那些可爱的女人谈话。她觉得分别善恶,决定惩罚或宽恕,都是上帝
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点儿亲切的同情;为了减轻彼此生活的重担,这是必不可
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大体。
但自从她搬进了伏奇尔的屋子,大家开始来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时她已经萎靡不振,
无力抵抗,所以房东一家喜欢中伤别人的脾气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玛利亚抓住了她;
在从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玛利亚一个人开口的情形之下,柔顺而颓丧的鲁意莎,
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批评一切判断一切的习惯。伏奇尔太太当然不会不说出她对克利斯朵
夫的行为是怎么看法。鲁意莎的无动于衷使她很气恼。她觉得鲁意莎对他们那么愤慨的
事不加过问,简直有悖礼法;她直到把鲁意莎说得心都乱了方始满意。克利斯朵夫也觉
察到这一点。母亲虽不敢埋怨他,但每天总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说几
句;倘使他不耐烦了,把话顶回去,她就不再开口,但眼神还是那么忧郁;有时他出去
了一次回来,看出她是哭过了。他对母亲的性格认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烦恼决不是
从她心里来的。——从哪儿来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决意要结束这种局面。一天晚上,鲁意莎忍不住眼泪,晚饭吃到一半就站起来,
也不让克利斯朵夫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楼去,敲伏奇尔家的门。他恼
怒极了。他不但因为伏奇尔太太挑拨他的母亲而着恼,他还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
把她的中伤萨皮纳,以及他几个月来隐忍着的一切,痛痛快快的报复一下。他胸中的怨
气越积越多,非发泄不可了。
他闯进伏奇尔太太家里,用着勉强装做镇静,但禁不住气得发抖的声音,问她向母
亲说了些什么,把她弄成这个模样的。
阿玛利亚对他毫不客气,回答说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把她的行为向任何人
报告,——尤其是对他。她借此机会把久已准备好的一套话统统说了出来,还说要是他
母亲苦闷,他除了自己的行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种行为对他是羞耻,对
大众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来攻击以便反攻。他声势汹汹的嚷着说,他的行为是他自己
的事,决不管伏奇尔太太高兴不高兴;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爱怎么说都可以:
那不过象下一阵雨罢了,可是他禁止她,——(听见没有?)——他禁止她跟他母亲去
噜嗦,要知道侵犯一个又老又病的可怜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尔太太高声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她用这种口气的。她说她决不受一
个野孩子的教训,——并且还在她自己家里!——她便尽量的羞辱他。
听到吵架的声音,大家都跑来了,——除了伏奇尔,他对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
一向是躲得老远的。气极了的阿玛利亚把情形告诉了老于莱,老于莱就声色俱厉的请克
利斯朵夫以后少发议论,也不必上门。他说用不着克利斯朵夫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人,他
们只知道尽责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他当然要走的,将来也不再踏进他们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关于
这该死的责任的话——(此刻这责任几乎成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说完了才肯走。
他说这个责任反而会使他喜欢邪恶。他们拚命把〃善〃弄得可厌,使人不愿意为善。他们
教人在对照之下,觉得那些虽然下流但很可爱的人倒反有种魔力。到处滥用责任这个字,
无聊的苦役也名之为责任,无足重轻的行为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
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亵渎了责任。责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牺牲的时
候才用得着,绝对不能把自己恶劣的心绪和跟人过不去的欲望叫做责任。一个人不能因
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闷,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块儿悲苦愁闷,跟他一样过那种残
废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应该有一副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毫不
勉强的面目!行善的人应该觉得自己快乐才对!但那个永不离嘴的责任,老师式的专制,
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
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疲乏的、鄙陋
的悲观主义,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没
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性更
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只顾对伤害他的人泄忿,可没有发觉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不公
平。
无疑的,这些可怜虫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见到的差不多。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种可
憎的面目,态度,思想,都是无情的人生造成的。他们是给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
并非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
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来的小灾小难那真是可悲可叹的事!因为在他们
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
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认为责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错,但爱情也一样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
一切有点儿价值的东西,它的最可怕的敌人,并非是不好的东西,——(连恶习也有它
的价值),——而是它本身成了习惯性。心灵的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
阿达开始厌倦了。她不够聪明,不知道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
想法使她的爱情与日俱新。在这次爱情中间,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把所有的乐趣都榨
取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她有那种暧昧的本能,为多少女子
(连善良的在内)多少男人(连聪明的在内)所共有的。——他们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
创造:作品,儿女,行动,什么都不能,但还有相当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用。
他们但愿别人跟自己一样的没用,便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这是无心的;他们一发
觉这种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义凛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数的时候他们鼓励这种欲望,尽
量把一切活着的,喜欢活着的,有资格活着的,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
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规模的,仅仅以周围亲近的人作对象;有些是大举进攻,以广大
的群众为目标。把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拉下来,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评家,还有
以引诱爱人堕落为快的女孩子,是两种性质相同的恶兽。——可是后面的一种更讨人喜
欢。
因此阿达极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实她还没有这个力量。便是腐
化人家,她那点儿聪明也嫌不够: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她怀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
就是她的爱情没有力量伤害他。她不承认有伤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许她还
不会这么做。但她认为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
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
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