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那一个不参加慈善事业,因为他们看到作事不认真或没有头脑的人太多了,也因
为怕别人把他们看做跟走江湖的与糊涂虫没有分别。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困倦;
怕行动,怕痛苦,怕丑恶,怕闹笑话,怕出乱子,怕负责任;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
理,把今日多少法国人的意志都给消磨了。他们太聪明了,——没有脾气的聪明,——
他们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他们缺少力量,缺少生气。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
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
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轻易泄露感情,永远取着
矜持的态度。所有这些可爱的动人的特点,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
欢乐,并行不悖,但跟法国民族的衰老与其血也不无关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
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
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耻的人压迫。沉默的优
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义只有对一般没有牙齿
的人才配。他却需要无限的空气,广大的群众,辉煌的太阳,千万生灵的爱,需要把他
所爱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把敌人碎为齑粉;他需要战斗,需要胜利。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强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
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
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干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
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其他们的意思,有他
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
定要阻挠,捣乱,使你为了和他们奋斗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胜利的时候,
你已经没有完成事业的余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终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误解。
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跟他们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
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压迫
你们的人强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耻的行为屈
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
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
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
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干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
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强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白了。那些
一事无成而满腹牢骚的老朽,保王党里的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与仇恨的恶魔,会一起
霸占我的行动,加以玷污。你难道要我再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一套仇恨的老
口号吗?”
“干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是白费的。那只
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要肯定我们的民族性,并不
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是在于把他们同化。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多嘴的南方
人,都让他们来罢”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
吸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
它以为把我们征服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
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征服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高卢人的胃是
强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
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
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
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们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
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潮淹没的危险。我们中
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
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日
的道德沦丧,淫乐无度,志气消沉,社会混乱,我都不放在心上。耐着点性子罢!要生
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反动的潮流,——可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结果也
许搞出些同样胡闹的事:而今日靠浑水里摸鱼过日子的人,将来还是会叫叫嚷嚷的做领
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些运动并不接触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
树跟着烂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个民族中间,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们死
也罢,活也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筑起堤岸,掀起革命来对
付他们吗?现在的祸害不是一个制度造成的。这是奢侈带来的麻疯病,是财富与聪明的
寄生虫。它们会消灭的。”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与理
想主义的力,便是那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受到影响。甚至一般贪得无厌的政客也会受
它诱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权,也感觉到国运的伟大;这国运把他们从小我中超脱
出来,拿火把交给他们,叫他们一个一个的传递过去;而他们也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
暗的神圣的斗争。民族的精神拖着他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们都完成了他们所
否定的上帝的意志亲爱的国家,亲爱的国家,我对你的信心是永远不会动摇的!你
所受的致命的考验,例反使我感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负的使命是值得骄傲的。我绝对不
愿意我的法兰西瑟瑟缩缩的关在一间病房里,不敢吹到外界的风。我不愿意病病歪歪的
苟延残喘。一个人长大到我们这样的时候,倘使要停止长大,还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
的思想尽管起到我们的思想中来罢!我决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带给我们的土地,
然后它会退下去的。”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
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
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
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
涌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
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一样,①觉得胸中有一支颂歌在那里颂赞恨,颂赞与恨相连的
爱,——垦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种的,内容丰富的爱。他不能赞同奥里维那种安安静
静的宿命观;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个绝对不自卫的民族能够久存,所以恨不得唤起整个
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①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
夫之于法国,八天内足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阴,走遍
巴黎,走遍文化的与政治的沙龙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觉得茫无所措的那个普遍的混乱中,
朋友的心灵对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岛,代表理智与精神恬静的境界。奥里维内心的和
气所以格外动人,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精神上的依傍,——因为他生活的境况是艰苦的,
——(他夯,他孤独,他的国家又是这样的颓废),——因为他身体衰弱,近乎病态,
非常的神经质。可见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坚强——(他根本缺少意志),——而
是从他的生命与种族的深处来的。在奥里维周围许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窥见一
道遥远的微光,体验到〃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他自己素来是骚乱不宁的,拿出全部
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强烈的天性勉强得到一个平衡,现在这种隐藏的和谐,当然使他不胜
艳羡了。
看到了法国的内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性所抱的观念全部推翻了。摆在他眼前的
不复是那个快乐的,随和的,无愁无虑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独的
心灵,表面上象蒙着一层明晃晃的水雾,颇有乐观的色彩,其实却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静
的悲观气息,脑子里全是执着的念头,灵智的热情;——他们都是不可动摇的灵魂,只
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的。当然这仅仅限于法国的优秀阶级;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
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的。奥里维回答说:
“从失败中得来的。是你们,克利斯朵夫,把我们重新锻炼了。唉,那当然不是没
有痛苦的。你们想象不到,我们从①小到大所经历的环境是怎样的凄惨。我们丧师辱国,
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胁老是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法兰
西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都操在一个不了解它、恨它、随时可以把它碎为齑粉的、
强暴的征服者手里。可是我们就得为这些命运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国的孩子,生
在蒙丧的家庭里,罩着战败的黑影,受着沮丧的思想熏陶;人家教养他们的目标是希望
他们雪耻报仇,而那个报仇也许是玉石俱焚的,也许是完全空的:因为他们虽然年纪很
小,早已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强权!这一类的发见,使儿童的心灵不是从此
堕落就是从此长成。许多人都自暴自弃了;他们想:既然如此,何必奋斗?何必振作?
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没用。还是享乐罢。——但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
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
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
养成的。你决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
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得要这样
①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枪尖把各个民族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罢!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
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激动起来的,
是你们促成了法国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创造力,使他单凭一个人的发明,就把
五十亿的战争赔款给挣来了,是你们使我们的诗歌、绘画、音乐再生的;我们民族意识
的觉醒也全靠你们的力量。我们为了爱信仰甚于爱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经得到酬报:因为
我们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经感觉到那精神的力量,我们对于这种力,甚至对于胜利,都不
再怀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们虽然显得这样渺小,这样软弱,——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