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响。在他整个的童年时代,哈斯莱变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终钉住了它。学着哈斯莱
的样,六岁的孩子也决心要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在那里作曲了;
他没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
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
爱或可厌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咿哑哑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
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
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自己更不
必说了。
    象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着什么事:——
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中的图画
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时候,——他的
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这样会毫不厌倦的玩上几
小时。母亲先是没有留意,然后不耐烦的叫起来了。
    等到这种迷迷忽忽的状态使他厌烦了,他就想活动一下,闹些声音出来。于是他编
点儿音乐,给自己直着嗓子唱。他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节目编出不同的音乐。有的是为
他早上象小鸭子一般在盆里洗脸时用的。有的是为他爬上圆凳坐在可恶的乐器前面时用
的,——更有为他从凳上爬下来时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明朗多了)。也有为妈
妈把汤端上桌子时用的:——那时他走在她前面奏着军乐。——他也有气概非凡的进行
曲,一边哼一边很庄严的从餐室走向卧室。有时他趁此机会和两个小兄弟组织一个游行
队伍:三口儿一个跟着一个,一本正经的走着,各奏各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是
克利斯朵夫留给自己用的。什么场合用什么音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来不会
用错。别人都会混淆,他可对其中细微的区别分辨得很清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无休无歇的转着,转着,
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停下来探出他满是皂沫
的脸,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下!〃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卖
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这个。约翰?米
希尔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意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做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院里断
片的回忆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一本正经的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贝多芬像
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
他以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好象看着什
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
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了: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他,可拿不准在剧作家、音
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称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
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艺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却象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
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检出一本乐器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
的勉强摸着。乐器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①写的。题目都用的花
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了一会问孩子那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
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①凡是一个新曲子,在琴上一边辨认音符一边慢慢的弹,在弹琴的人叫做〃摸〃。
 
    “你想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
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
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②    
  ②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器,他的作品!
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
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
    “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
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奥,因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
有什么害处。”    
  ①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
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
 
    他把那段特里奥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
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教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
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
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翧E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
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拚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亲着他的
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
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
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
    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
阵,沉着脸,拿乐器当做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
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的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声的嚷起
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
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艺儿,立刻到琴上去练四个钟点。
第一,先得把琴弹得象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
究不迟。
    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
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乐上表现,
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
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象哈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
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
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奏家应得的彩声。经验告诉他,
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
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
其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
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末没有语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
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比父亲聪
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的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象平时一样,一边
心不在焉的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练习,同时听见有
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气,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
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
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
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
凡的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
    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
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
    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
但好象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
睛象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
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
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
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
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
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
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
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的看不见他;然
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的脱
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
“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
然后拣屋里最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的取笑他,他却
静静的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其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
得这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
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
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
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对哥哥极有手
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的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
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
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
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