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问道:“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
们喜欢这个城市,死了之后仍然不肯离开。这些鬼不舍得财宝给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
让走。只要放下财宝,一件也不带,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道:“就只怕没一个肯放
下。”霍青桐道:“是啊,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
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两银子,那么水井中还会涌出清水来给他喝。银子放得多,清水也就
越多。”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香香公主道:“我们族里有些人欠
了债没法子,就去寻那地方,总是一去就永不回来。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半
死的人。他说曾进过古城,可是出来时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见到沙漠上有一道
足迹,以为有人走过,于是拚命的跟着足迹追赶,哪知这足迹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么兜来
兜去,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那商队要他领着大伙儿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说道:就
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
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件事想想也觉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
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却没有了,甚么也没瞧见,就
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有人忽然发见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沙
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路
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静静的道:“剑鞘里藏着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径地
图。”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这张地图没甚
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根头
发,放在短剑的刃锋之山,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对
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根头发立时折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
上丢去,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张召重和关东三鹰齐声喝采,
都不禁眼红身热。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
“地图上画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图上看来,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
见,怎么会影踪全无,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
找到了山峰,又有甚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
垒,躲避狼群总比这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身而起,又站上马背,向西凝
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峰的影子?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
不懂,陈家洛又两次站上马背了望,不知捣甚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说了半天,毫
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
有吃饱,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
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问道:“那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
头鹰,我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
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
那么这黑点是甚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那黑
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
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
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
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
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的静听。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
的顶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高峰一定也是
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
楚。”香香公主这才明白,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青桐道:
“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图来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阳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
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要
教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这条狼。”陈家洛提过一条死
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
它牙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
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颜色。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
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身。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
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匹马,加上那白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几里。”
霍青桐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
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的细看死狼,不住用回语交谈,
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甚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
洛登时灵机一动,道:“我们是在商量如何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甚么东西也没有。”张
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
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住了
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黄羊骆驼引开狼群。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内,甚
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干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里空成这个
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哪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
原来发见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关东三
魔同时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
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
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身救
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
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
张召重道:“这个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队人马,就
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
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见?”滕一雷默
然。哈合台道:“咱们来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
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
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们说要拈阄,如再自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五人拈
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干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
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
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性命,终身也教江湖上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
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
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
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道决计不
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甚么不
要?”当下昂然说道:“大丈夫宁教名在身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儿们救
我性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
滕一雷道:“我来作阄!”俯身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
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
是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
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
张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
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
宝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
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顺
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八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
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
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捏得熟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
宝,便可带了二女脱身,哪知不如人愿,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
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
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各凭天命,有甚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
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
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
啦,男子汉大丈夫,如此小气。”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
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时上距雍正不远,民间所用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
多。陈家洛道:“我身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
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
道:“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来。”其实要在顷刻之
间,凭手指抚摸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
“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的,谁拿到白铜的就是谁去。”张召
重一楞,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铜的铜
钱捏得微有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你我,咱俩还有一场
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
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我也
能拿到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我争先恐后。”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
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
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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