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本是美
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
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
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
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
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白振进来。不一刻白振进来听
旨。乾隆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
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白振
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
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甚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
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
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
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
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
了。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
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
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
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
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
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
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
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
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
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
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
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
“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
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
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
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
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
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
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
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他在深宫之中斗
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
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
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
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
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
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
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
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
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
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
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
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甚么?”香
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
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
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
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陈
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
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
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
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
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
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
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
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
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
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
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
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
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
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
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
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
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
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
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随即想
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
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
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
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走到楼
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
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
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
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
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
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
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
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
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
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一时
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
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
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
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
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
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两人出得宫
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
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
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
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
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
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
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
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
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
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
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
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
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
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
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
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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