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皇帝说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结,应诛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几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么时候对天子下毒了?”我问了一句,心头剧震,厉声问道:“李昭仪昔日拿来固宠的毒鸦膏,是你给的?”
齐略当年从李昭仪那里沾了毒瘾,以致差点丧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用这个办法取宠,从哪里得到鸦片。直到此时听翡颜来替高蔓求情,才意识到这其中必有因由。
当年我给滇王治毒瘾,高蔓是知道的!而罂粟在南疆的种植,我虽然管理严格,但有一个地方我总是分外的宽容——那就是翡颜的药田!
“是我给的,可我们都不知道李昭仪拿了它是这么用啊!”
原来李昭仪在未入宫之前与高蔓交好,从他嘴里听过滇王妃固宠的手段,入宫后见齐略待后宫嫔妃颇为冷淡恃平,并不算特宠哪个,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鸦膏管制得极严,她寻不到门路,就又想从高蔓手里取药。她怕被高蔓瞧破机关,拿药是去找的费城侯高适。
高适不知毒鸦膏的特性,问儿子要药问得理直气壮。老子有要求,做儿子的当然不能不理,只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这药是我管制了的,便转去找翡颜。两人不知轻重,更不把我订的禁令放在眼里,也不报备就将药放出去了,却不知这祸事由此而起。
及至后来李昭仪下毒事发,高适才知自己上了恶当,奈何李高两家在他设法送李昭仪入宫时就已经结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败势必会牵连高家。因此长安事变高适为求自保,便跟着李家站在了越氏一边,也是因为如此,高蔓才被提拨成了骑都尉,巡视椒房殿的外围,在我带着齐略离宫时因缘巧合,放了我一马。
如今长安靖平,齐略有意借这次事变打击世家门阀的势力,加上高家确实涉事极深,便将高家阂族尽数捕入狱中。
我这才知道齐略中毒的始末,气得直跺脚,怒骂:“你们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我自忖极少负人,但高蔓却无疑是我负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难,我理当尽力相救。只是现在我与齐略形同反目,太后对我的不驯又十分厌恶,我自身的安全都堪忧,却要怎么救高蔓?
翡颜却不知我的处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云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们皇帝杀了!”
她仇视我七年有余,今日为求高蔓竟又用了旧日的称呼,显然她是心慌已极,别的都顾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终于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时间,高家问斩的日子离现在就只有二十几天了,我怕老师阻止误时,不敢跟他明说,收拾了一下应用之物,即往东市购马西进。
长安城经这一次大乱,元气大伤,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东西九市只有在长安事变以前就已经得了消息,尽量规避了风险的南州籍商贾损失轻些,店铺里的货物比较齐全,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我与翡颜在长安落定了脚,立即四处寻找门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际正是政变之后的大清洗阶段,长安城那些与高家有亲故的官员勋贵,巴不得将高家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无用,我的故友却多是散在外面为官为将,救不得近火。我在长安城里转了十几天,替高家写了上百份辩罪奏疏经各种途径上递,钱财使尽,却得不到一丝有益的反应。
翡颜急得上窜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带她去北寺狱探望高蔓。
我自入长安就奔走于各府各衙,疏通门路,却无闲暇去北寺狱见高蔓。见翡颜极动而静,知她是见救人无望,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不忍拂逆,当下领着她进了北寺狱。
北寺狱押着许多此次大变的重犯,人满为患,臭气熏天。我使了钱托狱卒照顾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没指望高蔓能好到哪里去。待见到高蔓和与他同牢的诸人虽然容色憔悴,但衣服头发都还算洁净,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却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结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难,便时常使钱送物,前来探望。
高蔓初见我来大喜过望,旋即大惊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别被我家这罪名牵连了!”
“我早已不当官了,不怕牵连。”
我知翡颜情切,说了这句话,立即退两步,让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颜,顿时大惊失色,骂道:“你这蠢材,不快回南州,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嫌命长了不是?”
翡颜摇了摇头,她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不少,到了高蔓面前,却倔强得很,嚷道:“我回不回南州,关你什么事!”
高蔓又气又急,掉头对我说:“云姑,你快带她走!”
我点头,微笑道:“延惠,这些天我和阿翡都在设法给高家辩罪……”
翡颜在一旁接口道:“你别胡思乱想,一定要等我们的消息。”
她在高蔓面前一惯表示霸蛮无礼,但到了这关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有些哽咽的说:“高蔓,我……我……我……你要是救不出来,我陪你一起死!”
高蔓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怒道:“你……你……你这样的女人如果老跟在我身边,我真是死也死得不清安,谁要你陪我死?”
翡颜双目圆瞪,柳眉怒扬,嚷道:“我知道你不喜爱我,可我却很喜爱你!你不要我陪,我偏要陪!你清安也好,不清安也好,总之甩不脱我。”
南疆风俗如此,女儿家敢爱敢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大胆奔放令人侧目。狱中诸人自忖必死,无不愁苦困顿,但听到她这样的话,却都不禁侧目。
不过翡颜嚣张的气焰也只在高蔓面前摆,一出了监狱立即烟消云散,蹲在地上放声痛哭:“云姐姐,我们救不了他是不是?他也要死了!我喜爱的人,我一个也守不住!”
“他不会死的。”
“他真的不会死?”
我重重的点头,轻声道:“我会尽力救他……他不会死的。”
高蔓不能死!这些政变他根本不知道,只不过被缠夹了进去而已,他本身是无辜的。
他当日明知我带走的肩舆有蹊跷,却依然放走了我,即使齐略主观上无意受他任何恩惠,但他于救驾有功,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握着手里那对七年来贴身保管,被磨得温润光滑的桃符,心头一阵阵的发紧,针扎般的抽痛——这不是别的东西,这是我与齐略爱情信物啊!
它由齐略亲手雕成,每一条纹路都刻着他的情意,每个字都含着他对我的祝福。在南州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它会成为我爱情的证物,伴我此生,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拿它去换取世俗的利益。
齐略,你当初允诺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有要求?今日我将它送到你面前,请你实现诺言,可会答应?
听到登闻鼓响而来查察的吏令接过我递上的奏疏和桃符,微觉奇怪,问道:“这是证物?”
我摇头,涩然道:“不,这是陛下昔年御赐之物。陛下昔日将它下赐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有所求,可执此为凭。烦请令官对内朝官员说明情况,将此物呈送御前。”
那吏令凛然一惊,收了东西匆匆回奔。
我站在宫外静候音讯,不知不觉有些瑟缩。其时朝阳初升,鱼鳞般排开的云朵乍染橙桔之色,与青天白云相映,于疏离人世的清高以外有股妩媚之色。我望着朝阳云霞,微微怔忡,思绪飘散,竟是收拢不住。
“云娘子,陛下传召!”
我随内侍的引领踏进那长长的甬道里,复廊重重,转折回旋,仿佛不见尽头。许久许久,内侍才停了下来,转头对我说:“云娘子,陛下就在石渠阁里,他让你自己进去,我只能领你到这里。”
他说着悄然一礼,转身离去。我怔了怔,缓缓的踏上石阶,走到石渠阁,轻轻的推开虚掩的房门。
石渠阁里,还点着两支蜜炬,烛光将凝立不动的人影拉成一道细长的阴暗。
我的脚步顿住了,站在门口,竟不敢再往里走。他负手站在堂上,静静的看着我,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仿佛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际。
我的心跳陡然间停了一停,旋即剧烈的鼓动,只是双脚却如被胶粘住了似的移动不了分毫。
经历了这么遥远的时光,有那么多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又一次次的失败,直到看到他,才明白,原来我对他的爱情,真的无法磨灭。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已能使我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该怎样面对他?该怎样称呼他?他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
我们曾经那样激烈的相爱过,也曾经那么决绝的对峙过,到底谁伤了谁,谁负了谁,是算不清了,只是那些曾经的记忆,突然在这阴暗的石渠阁里变得鲜活起来,历历在目。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低声喃道:“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答应我,拿这对桃符为信,可以……”
他的身影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
我胸中一阵酸苦,他移动脚步,缓缓的走到我面前,低头问:“你是要以它来换高家的平安?”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的脸,涩然道:“灭高家是政治需要,政治需要是可以妥协退让的。”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怒火的冷笑:“我是否还应谢你,你并未真以桃符为信,令我为难?”
我眼眶一热,无话可答。
“若不是为了高蔓,你肯不肯来见我?”
下颔一凉,却是他冰冷的手指托住我的头,将我的脸抬高,目光无可避免的与他相对,听到他问:“你肯来见我吗?”
我答不出来——若不是为求他,我会来见他吗?应该不会吧!再怎么想他,再怎么爱他,只要想到他的身份带来的威胁,想到真正步入他的生活,对自己依持的人生信念的挑战,我都会不寒而栗,却步不前。
爱情只能建立在双方地位同等的情况下,互相尊重,互相怜惜,互相爱慕,互相珍视,在相处的时候,互相替对方考虑,互相妥协迁就,才能真正成立。若是一方对另一方有生杀之权,不解退让,在权势的威逼之下,另一方只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去顺从,去奉承,低头弯腰,臣服无违,那还有什么意思?
即使他真的爱我,不忍对我不利,他身边的人,也容不得我的“骄纵”。
齐略,我其实不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身份,我只怕你的身份对爱情的扼杀!
不是有救高蔓这个理由,我不会来见你。
虽然我救高蔓,怀有借故见你的想法,但如果仅是想你,我不会来见你。
他看着我,眼里的热切一点一点的褪去,寒凉萧瑟侵上他的眉梢,他无声的一笑,缓缓的说:“你放心,我记得当年说过的话,若有一日,你舍得拿出这对桃符来求我替你办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他大步走到案几之前,铺开帛书,提起朱笔,在上面书写诏令:“……念其为汾阳大长公主遗种,祖上累有功勋,赦其死罪,夺其封爵,籍没部曲财帛,贬为庶民。”
他写得很慢,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那朱砂写就的字红和刺目,红得灼心。
那对桃符——那不是承诺的信物,而是爱情的信物!
它的承诺,是因爱而起,虽有承诺,但其实不能兑换,不应兑换!
兑换它,爱情就受到了沾污。
那对桃符就放在案头上,仿佛所有的光泽都已经褪却。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那曾经笑着对我说:“你若喜欢,我以后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给你。”原来,我不止不能多得,却连手里的都要失去!
齐略的诏书已经写好,湿润的笔迹慢慢的被风吹干,我张了几次口,才从喉中发出一声:“谢谢……”
他搁开朱笔,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诏书上面。温润的墨玉,熟悉的福寿纹,那不是别的,正是当年我回赠他的发簪!
嗓子眼似被棉花堵了似的,好久才呻吟出声:“你……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你既然不要这桃符了,我何必留着玉簪?”
他的声音虽轻,听在我耳里却如一道道的响雷直直劈下,炸在我的耳边,轰得我神魂俱恸,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齐略,你别逼我……你别逼我……”
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样坚强,我的心没有你想象的冷硬。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我!”他看着我痛苦挣扎,却始终没有安慰,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森然问道:“你知道桃符是什么?我许你的承诺又是什么?”
我喘不过气来,他的眼里跳动着似乎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