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璋沉吟一下,却是道:“先关几日吧。等我这边军务有了头绪,自会去料理她。”
多湖听闻,只好应是。
高登从旁,忽然阴森森地道:“假如申屠江在这里,想来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高璋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又命道:“传令下去,在我前去亲自审讯之前,任何人不能走进天牢一步。”
高登从旁,嘿嘿冷笑一声,却是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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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峥自从被关押在天牢之后,便每日里被挂在那里,不给吃食,只偶尔被牢卒送上一些水灌在嘴中续命。天牢里不知道日夜,如此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峥只觉自己浑身已经无半分力气,头晕眼花,那挂着的四肢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任何知觉都没有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也许自己死了。她拼命地在一片虚无中睁开双眼,却反复看到父亲临终前的样貌,正对着她殷殷嘱托,好好活下去……
秦峥苦笑,她到底是没有找到母亲,也没有能好好活下去。
也不知道如此过了多少时辰,这一日,地牢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不同于往日狱卒的声音,秦峥听到,唇便动了下。
一个高大的身形走入了地牢,在地牢里仅有的一盏灰暗壁灯的映照下,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清。
他缓步走到秦峥面前,望着那个如同一张扒下来的狐皮一般挂在墙上的女人。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唇上发青,两眼一片虚无。
想来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日,她便不能活命了吧。
高璋望了片刻,终于启唇,低哑暗沉地问道:“阿诺,地牢的滋味,如何?”他依然是叫她阿诺,而不是秦峥。
秦峥并未抬眼,却也感觉到是他了。
她勉强扯起一个笑来,艰难地道:“不好。”
高璋眸中泛起心疼,口吻也变得温柔起来,他甚至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毫无血色的削瘦脸颊,低柔地道:“既然不好,跟我回去吧。”
秦峥依然不曾抬眼看他,只淡道:“不回。”
高璋听了这话,那眸中的心疼消失殆尽,唇边的那抹温柔也变成了凌厉:“是吗?那既如此,我便再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痛。”说着之时,他忽然不知道哪里变出一个鞭子。
秦峥抬眸,望定了他,冷笑一声:“我说了,随你处置。”
高璋见她如此说,眸中越发寒森,便举起鞭子来,狠狠抽了一鞭子。
秦峥吃痛,下意识地闭眸,再睁开眸子时,却是一片清明,盯着高璋,倔强孤寒,无丝毫求饶之意。
高璋见此,怒意膨胀,举起又是一鞭子。
这一次,秦峥只咬牙闭眸,连看都不看高璋了。
高璋气怒,举鞭便不曾停歇,一鞭紧似一鞭,如此,抽了十来鞭后,秦峥脸色煞白,牙关紧闭,已经是昏死了过去。
高璋对着遍体鳞伤晕死过去的秦峥,面上怒气渐渐散去,眸子里却是带了浓得化不开的痛。
他默默地立在那里,凝视着这个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女人,看着她的狼狈憔悴。飘忽的壁灯映衬到他暗沉的眸子里,却照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亮,那双深沉如海的眸里充满了阴暗寒凉,以及透彻心骨的痛楚。
也不知道立了多久,多湖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也并不说话,只挺拔立于高璋身后。
夜半时分,忽地寝殿中不见了人,侍卫大惊,顿时惊动了南蛮军上下,多湖也被惊醒,幸得他很快想到了这里,于是命人查问,果然听天牢里的人汇报说是大将军夜半时分忽然莅临天牢,谁也没惊动,竟然跑来这里半夜审讯秦峥。可是这哪里是审讯啊,竟然是没说两句话,只拿着鞭子打,分明是要往死里打的样子。
多湖当下也不劝高璋,更不曾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们都是十几年相处的糙汉子,平日里不是议论政事军事,就是论论刀枪,彼此也说不出什么心里情感之类的私话。当下也只能仅仅站在那里,想着,若是将军但凡有什么吩咐,他便是拼死也要去做就是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多湖终于开口,声音粗噶地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回荡:“将军,夜里寒,你如今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回去吧。”
他以为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高璋原本是个不听劝的,可是谁知道高璋却道:“去找凉水来,将她泼醒。”
多湖闻听此,只好点头,当下早有狱卒从外听令的,很快找来了冰冷的水。此时早春,夜半时分春寒陡峭,那冷水摸进去,是刺骨的寒。
高璋以一指试了试温度,便用阴沉的眸子扫了眼垂头昏睡的秦峥,却见秦峥无力地垂着头,黑发混着血湿漉漉的黏在肩颈上,好不狼狈。高璋骤然起身,一抬手,将那一盆冷水呼啦啦迎头泼在了秦峥头上。
冰冷刺骨的水从头浇到脚,顿时浑身仿佛置入冰窖一般,凉彻心肺,四肢虽早已没有了知觉,可是却在下意识地颤抖,犹如濒死的小动物般抽搐秦峥从这刺骨寒凉中微抬头,疏离遥远的眸恍惚望着高璋。
高璋靠近了她,灼热的呼吸就在她鼻翼,他的声音温柔而危险:“你真得不怕死吗?宁愿死?”
秦峥漠然闭上了双眸,不再看他。
高璋笑了下,笑容间白牙森森,却仿佛要吃人一般,他淡声命多湖道:“命人给我狠狠的打,务必逼出她和路放的关系。”
说完,他没再看秦峥,撩袍离去。
☆、第59章
自此之后,每过一个时辰,便有人前来鞭打,秦峥身上新伤旧伤,几乎体无完肤。有人会按时强硬地往她嘴里塞粗糙的吃食,以让她能延续性命。每当她困倦痛苦到极致昏死过去时,又有人前来拿着锣鼓敲打,或者用冷水泼淋,如此三番,秦峥的两眼恍惚,几乎看不到近前之物,整个身子也麻木到没有了知觉。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日,久到她以为自己便要死在这地牢之中时。忽然某一天,这狱中卒人上前,她被松了绑,整个身子便如同破布一般跌倒在地上。满是伤口的肌肤触碰到冰冷发霉的石板,尖锐的痛意无处不在的袭来。浑身每一处都比针扎还要痛,每一处都在发作,让她几乎无法喘息,她躲无可躲的痛,连口申口今一下都仿佛牵扯来更大的痛。
她两眼呆滞地望着发黑的天牢石顶,脑中一片飘渺虚无。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可是没有。从那日前,不再有人来打她,反而是送来了常人所用的饭食。身上的伤口一点点开始结痂,浑身疼痛发痒,有蚂蚁来找上她,爬上她的腿。她的手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知觉的,后来知觉慢慢恢复了,便颤抖着去赶蚂蚁,手指头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捏走一只蚂蚁。
她的左手边放着一个马桶,前方是放置食盒的地方,后方则是勉强能躺下一个人的草垫子。这就是她这些日子所有的活动范围。草垫子上有血迹,散发着腥臭的味道,马桶则是发出腥臊,混合着周围那种发霉的潮湿感,这是一个几乎让人作呕的地方。
不过秦峥每日里最盼望的时候,便是吃饭的时间。每到吃饭之时,她必然要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用手指头努力地将所有的食物都扒拉到嘴巴中,吃个一点不剩下。
她依然不知道日夜,就在这只有一盏煤油壁灯的昏暗中,过着不知何时何月的日子。她估摸着自己肚子变饿的时间,大概猜出是一天给自己送两顿饭。于是便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记着吃了多少顿饭。
当她数到第十三顿饭的那一天,吃过饭后,她便昏沉沉的睡去。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这让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是那触感是那么的清晰真实。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阴冷而刚硬的容颜。
见秦峥醒来,高璋面上神情丝毫未变,不过却是收回了抚摸着她脸颊的手。
他的眸子深沉灰暗,脸色苍白枯瘦,却仿佛坐了十几日大牢受尽折磨的人是他。他的唇动了动,最后终于嘶哑地问:“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
秦峥闭上双眼,不再看这个人,微微点了点头。
高璋忽然站起来,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阴冷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秦峥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喉咙动了几下,却因为太久没用,最后只发出嘶哑异常的声音,如同石头磨过沙砾一般:“你还记得,那日进城,你站在城楼上,我在城楼下看你吗?”
高璋点头:“记得。”
秦峥努力笑了下,道:“我的父亲,他就死在那里,死在那个青石板上。当他死去的时候,我就站在那个位置,仰头望着城楼上的你。”
她那么颤抖微弱的几句话,高璋听在耳中,却如炸雷一般,只觉得两耳轰鸣,整个人如坠入万年地狱,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并不需要说太多,他已经明白。
那个城楼,他只上过两次,一次是攻城屠杀之时,他曾站于城楼之上亲手拉弓,一次便是领着秦峥进城之时。
尤记得,第一次攻城屠杀时,他站在城墙之上,下面人们犹如蝼蚁一般逃窜。曾有一个穿着绝艳红色喜服的新娘,在那些逃窜的流民中分外的惹眼,她衣摆飘飞,高挑倔强,身形孤绝。她就在那混乱之中,义无反顾地背起父亲,弯腰就要逃生,仿佛这一片地狱般的杀戮根本不曾在她心间。
他站在高处,俯视她疏冷容颜,竟生出无端的恼意,曾冷笑一声,拉弓要射,想让这女子死在自己的箭下。
一切就在这一刻恍然,初见秦峥,他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倔强的女人。
他眯起眸子,陡然一顿,骤然间明白……
秦峥的父亲,竟然是死在他的长弓之下么。
高璋艰难地回转过僵硬的身子,低头望着地上垂死般的秦峥,眸子里闪过绝望的黯淡。
他冷漠的唇缓缓掀起一个讽刺的笑来,一边点头,一边低低地道:“我……明白了……”
这个地方是如此的让他窒息,他几乎一刻也无法呆下去,逃也似的离开,一边走时,脑中却是回荡起昔日自己义正言辞的话语来。
“为人子女者,一切皆来自父母。父母被人杀害,子女自然要为其报仇雪恨!”
“你既为我的女人,你的杀父之仇便是我的。他日我定为你报这血海深仇,要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不堪悔恨交加!”
他想狂笑,嘲讽那个曾经的自己,可是却一声都笑不出来。
却原来,那个杀父的仇人,竟然是他高璋自己。
她其实原本什么都不用做,便已经将那仇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永不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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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高璋来而又走后,他便再也没来过,倒是牢狱中曾出现一个穿着奇怪的老人,浑身都是裹得紧紧的白布,给人一种尸体要装裹下葬的感觉,就连头上都蒙着白色的布巾,只露出两个眼睛,那眼睛一望之下,便让人感到极为不适,仿佛那眼睛里充满了邪恶和阴冷。
那个人在牢门前站了一会儿后,走到秦峥面前,伸出带有长长指甲的枯瘦手指头,强迫地掰开了秦峥的嘴,并喂她吃了一丸药。
秦峥没有反抗,将那丸药咽下了。
老人看了秦峥片刻,便离开了。
老人离开后,秦峥强迫自己偷偷地将那丸药吐出来了,可是她依然感到反胃,不适。她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身体是否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切都如常,并没有任何不适感。于是她也只能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日子一如往常般过去,狱卒也没再折磨过秦峥,甚至还拿来了伤药为她换上。不过她身上的伤疤大多已经结痂,只需要好生小心便是了。
狱卒知道秦峥是个女人,偶尔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也会说起秦峥,说这个女人彻底毁了,身体毁了,身上会留许多的伤疤,这辈子也许没有男人要了。又有人说,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还说什么嫁人呢。
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根本没睡着,只是闭上眼睛养精神而已。
她怔怔望着霉斑点点的石顶,有时候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一些人。
她不着痕迹地摸向大腿内侧,那里依然完好地绑着一个刀片。
小刀精小而薄如蝉翼。
那是一个少年临别时所赠,他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给她带来温暖的少年。
她也相信他,相信有一天,他会骑着骏马,举着刀枪,将那些人赶出大炎的国境,从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上烧杀抢掠。
可是这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其实路放现在也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