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宁显然对儿子的慷慨陈词没有兴趣,喝止道:“你同我说有用麽,你爷爷或许还能指派几名门生带兵上阵驱除外敌,你爹我可没这本事。”
“我只是同父亲说一声,”岳澜扬了扬下巴,“我同几位朋友商量好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过几日就收拾东西投军去。”
岳宁险些晕过去,怒道:“胡说八道!你们这些纨!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吃饭还会干什麽,少去添乱才是正经!”眼见儿子一副要反驳的样子,他又加了一句,“军国大事我不懂麽,所谓一将难求,朝中无良将,添了你们几个小卒子又有屁用!”
他这句难得的正经话倒让岳澜措手不及,呆在那里。
“好了好了,别碍著我睡觉。”岳宁一巴掌推开儿子,自去安歇。
自从白天见了百里霂,岳宁始终觉得恍惚在梦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合上眼,再醒来竟已日上三竿。
等他急急忙忙披了衣服出来,却看见让人讶异的一幕,百里霂和岳澜坐在湖畔的小亭里正在对弈,两人的手边还放著茶盏和点心,神色悠闲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
岳宁嘀咕道百里霂该不会已经把姓名报了出来吧,以儿子的性格必然会大惊失色,然後把边境战事什麽的一股脑的倒出来烦他。就在他犹疑著向亭子靠近的时候,岳澜忽然抬起头:“爹,你起床了?”
这一叫百里霂也转过头看他,脸上有些淡淡的笑容,岳宁也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在他转回头之後立刻凶神恶煞的打了个手势让岳澜出来。
岳澜依旧是满脸爽朗的大声道:“爹,张伯给你留了早饭,有你喜欢的枣泥糕呢。”
岳宁绷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岳澜,你今天不是约了几位有志之士麽。”
岳澜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我该去赴约了,”他站起身彬彬有礼的对百里霂作了一揖,又躬身对岳宁道,“父亲,孩儿告辞。”
眼看岳澜走出小亭,岳宁终於吐出一口气,青年却又猛不丁转过身道:“百里世叔,小侄晚点再来跟您问安。”
“!”的一声,脑子里有个什麽断了似的,岳宁呆立了片刻,追著儿子的背影喝骂道:“臭小子,敢说出去老子宰了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下)
半月湖风光依旧,只是夏时的大片荷叶早已枯黄蜷缩,百里霂在小亭里坐了大半天,一直看著那半片空荡荡的湖面,神色很是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注1
仿佛是应了诗句的景,没过几天,建墨就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这一下就是好些天,猛然的添了层凉意。岳宁本就极不喜欢这样湿冷的天气,加上百里霂整日待在自己房内很少露面,岳澜又连续几天不见踪影,愈发显得冷清孤寂起来。
“老爷。”正在他烦闷的时候,张晋小跑了进来,“该用晚饭了,是要摆在听雨阁还是就近摆在厢房?”
岳宁打起精神道:“听雨阁今日正应景,命他们温两壶玉浮梁,晚间我与百里先生小酌两杯。”
张晋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那位百……百里老爷早就让厨房把晚饭送到他房里了,说不准现在都吃完了。”
岳宁皱眉道:“他午饭就躲起来自己吃了,怎麽晚饭也不肯跟我一起吃?”
堂堂一个公爷问这样的话听来实在让人好笑,张晋咬著嘴忍著没笑出声,咳嗽两声後硬著头皮道:“禀老爷,那位老爷还说这几日都把饭菜送他厢房去……”
岳宁胸口一滞,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是想:他自从来了就一直沈默寡言,连话也懒得同我说,现在索性连我的面也不想见了,一定是厌恶了我。可是……既然厌恶我,又为什麽肯跟我回来。难道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心心念念期盼著能再有重逢之日,而你早已将当年的种种事情抛到脑後了麽。
张晋在他面前连连晃手,唤道:“老爷,老爷,还是摆饭到听雨阁吗?”
岳宁回过神,恼怒的甩了下衣袖:“不用摆饭了!”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临近的厢房只有几十步之遥,岳宁远远看见几个丫鬟小厮都在长廊下闲话,不由得骂道:“你们几个不去伺候百里先生,倒在这里偷懒?”
一个丫鬟忙解释道:“老爷冤枉,不是奴婢们偷懒,是百里老爷说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饭,不让我们在旁边伺候。”
岳宁愈发觉得古怪,放轻了步子向男人居住的屋子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啪嗒”一声,然後又静默了下来。鬼使神差一般,岳宁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悄悄捅破了窗纸向里看去。屋内的圆桌上摆了几样菜色,百里霂一人坐在桌边,面前放著半碗米饭,碗边零星的都是饭粒,他额上隐隐有些汗珠,举著筷子的右手抖动的厉害,几乎是十分艰难的把饭菜送到嘴边,没吃两口又泄了力气似的垂下胳膊,面上掠过了一丝痛苦。
岳宁瞪大眼睛长久的看著这一幕,直到视线模糊不堪,咸涩的泪水顺著面颊滚到嘴唇上才转过头,他像是在短短一瞬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沿著朱漆的轩廊滑坐了下去。他第一次这麽清楚的感受到,距离当初相识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时光,战争和权势的争斗带走了当年那个雄姿勃发,使敌闻风丧胆的名将,留下的只是一个病弱的中年男人。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百里霂的脚步停在他面前,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怎麽又在我的房门外哭?”他对上岳宁通红的眼睛,有些发怔,然後抬起左手在他的头顶摸了摸,“起来吧,地上湿气大。”
岳宁视线朦胧的看著他,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为什麽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百里霂有片刻的僵硬,然後又放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只是些旧伤,不是什麽大事。”
“我可以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的手不方便,我可以喂你吃饭,替你穿衣服,我什麽都可以为你做,”岳宁哽咽道,“求求你,不要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受苦,我心里实在疼得受不了。”
“岳宁……”百里霂苦笑了一声,“你一番爱恋不就起源於在灵州见我耍威风,以为我是个多麽了不得的人麽。我现在不比当年了,是个每逢天阴下雨就骨头发痛,连筷子都举不动的废人。我真的很怕,怕你看见这样的百里霂,会露出失望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听完这番低语之後,岳宁像是再也无法遏止住内心的苦痛,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远远回廊外的下人们纷纷侧目过来。为免让他失了颜面,百里霂揽著他闪身进了自己卧房,又牢牢掩了门,在照进夕阳的暮色里轻声叹了口气。
岳宁好容易缓过来一些,抬脸断断续续问道:“你的胳膊究竟是怎麽了……”
“当年攻打北凉,强渡格尔木河之後,与敌军主将交手时被一柄长刀穿胸而过,当时不觉得什麽,可这些年年纪见长,身体渐渐不中用了,右半边胳膊常痛得抬不起来,旧伤麽,总是没奈何的。”
“那……这些年你还在深山里打柴为生……”岳宁忍不住颤抖了声音,几乎不敢想象他经历过的日子。
百里霂淡淡摇头:“其实并没有多麽辛苦。”
岳宁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慢慢松手放开了百里霂的颈项,低头道:“还好有紫淮先生陪著,多少总能让你有些慰藉,他虽然经历那麽些坎坷,但好歹还与你厮守了这些年……”
“紫淮此生遇上我,绝算不上是幸事,”百里霂垂下眼睑,长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
岳宁见百里霂的目光直盯著自己,忙道:“你可别说对不起我,我不要听这个。”
百里霂收回目光,突然很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有些话,我只在今日说。”
岳宁拿不准他要说出什麽来,屏住了呼吸,怔怔的等在那里。
此时的屋子里,窗棂的阴影打在鬓角沧桑的男人脸上,他沈寂了片刻,像是喃喃自语:“紫淮曾问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是何时。少年时身份卑微,被父兄嫌恶。自荣登将军之位以後,辗转於沙场硝烟,看尽生死离别。封侯犒赏,何等风光,转眼间便灰飞烟灭。回想来,唯有在一个人身边的日子,才是一生里最快活的。”
岳宁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他想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自从那日在你抽屉里见到那叠信笺我就知道了,你要记挂他到什麽时候。
“岳宁,”百里霂忽然唤了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我……大约知道……”岳宁闷闷的答道。
“你不知道,”百里霂伸手摸著他的脸颊,脸上带著苦闷的笑意,“你这个傻子。”话语里的深意却浓的像是要化开。
岳宁怔在那样的话语和眼神里,过了许久,方颤抖著问道:“你……你说的是我?”
百里霂轻轻点了下头,看岳宁一脸不肯相信的神色,他又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朝廷在通缉我,还巴巴的跑到建墨来送死。我只是想再见你一次,或是看一眼也好……没想到,你还是跟当年一个样子,一样那麽傻……”
岳宁看见男人漆黑的眼珠里隐隐有泪光闪烁,只觉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百里霂……你是说,这些年你也想著我麽……你没忘了我麽?”
百里霂苦笑:“怎麽可能忘了呢……”
他话音未落,岳宁已按捺不住扑了上来,紧紧抱著他的背:“你今天的话,就算是骗我,我也知足了。”他的手指颤抖著落在百里霂鬓边的白发上,你不要再走了,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你不怕朝中下旨抓我,连累了你吗?”百里霂轻轻笑了一声。
岳宁立刻抬起下巴:“他们敢!你留在我府中,谁也不敢乱来。”他眼睛红红的保证道,“我会保护你的。”
百里霂又笑了一声,那笑容渐渐变成了感慨的神色,然後回手抱住了他。
连续几日阴雨後终於放了晴,岳宁在自己门口见到了多日未见的儿子,忙喝道:“澜儿,这些天上哪去了,整日的胡混,像什麽话!”
岳澜收住脚步:“父亲几日都不在自己房内,儿子也是满腹疑惑。”
岳宁涨红了脸:“你……你……”
“不说这些了,”岳澜脸色有些凝重,“我这几日去查阅了百里世叔的案籍,几位老大人都赞颂说这位百里将军是大炎朝治世以来的第一名将,我想如今只能请他出山了。”
岳宁倒吸了口气:“你要请他做什麽?”
岳澜咬牙道:“伽摩新王亲率二十万大军与讫诃罗耶联军进犯,西疆防线已愦,西州岌岌可危,军情万分紧急。我听说……这段时日皇上也在找寻百里将军的下落,大约是想请他披挂出征。”
岳宁脸色刷的白了:“你把他的下落告诉那个白眼狼了?”
岳澜猛的跪下:“父亲……”
“啪”一巴掌落在青年的侧脸上,岳宁扇完这巴掌之後,拔腿就往书房走,岳澜忙追了上去,却撞见这个平日懒散的父亲正抓著把剑杀气腾腾的走出来。
“爹!你要做什麽!”
“进宫。”岳宁硬邦邦的回道,一面向外喊,“老张,牵马来!”
“持剑不得入宫啊爹!”岳澜急急阻拦。
岳宁扬起手:“你爷爷当初拿著这把剑替崇帝爷平了仁疏王之乱,你爹我用它斩了三城守卫强行出城押送军械,今日小皇帝敢逼我交出百里霂,就让他先用这把剑斩了我!”
第一百三十五章(下)
算来已有好些年不曾踏入过这座皇城,宫殿恢宏如昔,正门外守著一队严整的羽林军,为首的认出马上气势汹汹的睿国公,忙上前俯首作揖:“卑职见过岳公爷。”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拦住了他的马。
岳宁跳下马时略有些气喘,随即竖起眉毛道:“你们是来拦我入宫的麽?”
“公爷误会了,”羽林军统领陪笑道,“卑职奉了皇命,特意在此恭迎岳大人。”
岳宁心下狐疑,仍是虚张声势的“哼”了一声,提剑就向内走去,其余守卫们盯著他手里的剑,竟无人阻拦,全都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一旁。
昌朔帝并不在往日议政的泰安宫,而是在西侧的麒澜殿,这座宫殿建在湖水之上,梁间辅以薄纱轻幔,仿若仙境。
岳宁自然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大步走进殿内,却见殿内并无宫女内监,只有皇帝陛下一人穿著便服坐在软椅上,神色平静的向他点头:“岳大人来了?”
“景暘,”岳宁直呼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帝,“你究竟要如何?”
昌朔帝缓缓站起身,垂下眼睑打量著岳宁握剑的手:“好些年不见,怎麽岳大人的第一句话就让朕听不懂呢。”
“那好,我就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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