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吃一点苹果吧,这对您的睡眠有帮助。”阿初扶起荣升,荣升挣扎着撑起来,张开略为干燥的嘴唇,咀嚼着苹果片。“她跟你讲什么?”
“谁?”阿初问。
“你的同学。”
“她,她说您的身体正在康复中。”
“撒谎。”
阿初看着少爷的脸色已逐渐好转,言语之间似乎也显得温和。于是,说:“少爷自己难道感觉不到吗?”
“感觉到什么?”
“现在你毒瘾发作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得到了很有效的控制,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继续跟着霍尔曼教授工作?”荣升问得很突然。但是,阿初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是,霍尔曼先生建议我继续留在学院里工作。”
“你的态度呢?”
阿初迟疑了片刻。“说实话,我还没有具体的想法。”
“你,觉得人生很快乐吗?”
“我想,是的。少爷。”
荣升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人间哀乐,实不可测。”
阿初很快回应了一句。“怨天尤人,亦不可取。”
“你以为现在你功成名就了,就可以嚣嚣于人前了。”
阿初平静地说:“阿初正像阳光下的春草,不断地发荣滋长。而少爷是已然经历过酽春艳阳的夏花。所以,您对秋霜怀着巨大的恐惧和犹疑。其实,阿初和少爷一样,对前途茫然不可知。唯一的一点坚强,来自于我积极向上的精神。因为,我知道,寒冬过后,会有明媚的春光。”
“诡辩!”不过,荣升讲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
寒冬过后,真的会有明媚的春光吗?
丛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怎样对待自己?
阿初想。
一个月后,阿初收到了丛惠的邀请函。
丛惠热忱地邀请阿初作为自己的舞伴,参加医学院的礼拜日舞会。当大红请柬落在荣升的书桌上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那浓郁的香气和粉红色的信签,使荣升感到阿初即将恋爱。
荣升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阿初在路灯下洗衣服,看着他帮着怀孕十个月的邻居玛丽亚搬木盆,看着他和房东太太讲闲话,听着他爽朗地笑声,突然,荣升开始羡慕阿初了。羡慕他的自由,羡慕他的健康,羡慕他即将拥有的人生。
荣升有节奏地敲了敲落地窗,阿初抬起头来,荣升离开了窗子,阿初知道,少爷在叫自己,他有事吩咐。
当阿初走进房间时,惊奇地发现荣升居然自己整理了书房。
“您叫我?”
“怎么?你还不打算去吗?”
“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意思?”
“听说她家里人,也在被邀请的范围内。”
荣升瞥了阿初一眼。“你不想对她负责任吗?”
“不是,我不想让她有压力。”
“没有压力,哪来得动力。你过来。”荣升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毛料礼服,那是荣升当年穿过的结婚礼服,在当时的上海是最时髦、最昂贵的,就是在巴黎,也算是服装业的精品。
“穿给我看看。”
“不太好吧。”阿初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套礼服像征着荣升的过去,所有美丽的回忆都镶嵌在礼服的扣子里、领子里、袖子里,阿初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更怕自己穿上这件礼服勾起少爷的伤心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叫你穿你就穿,搁着也是搁着。难道等虫蚀了、毛翻了,再拿出去扔。”
阿初穿上礼服,显得英俊挺拔。
“你瞧这衣服,既合身又贴身,倒像是专门为你定做的。既然丛惠小姐邀请你做她的舞伴,总不能显得太寒酸,今天晚上,也许是你人生新的起点,玩得开心点。”荣升的脸上透出无名的哀愁。
“谢谢。”阿初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兴奋。
“去吧,去享受你的人生。”荣升说,“不必为我担心。”他转身上楼去了。
阿初望着荣升的背影消逝在楼梯的尽头,才感觉原先自己的顾虑有些多余,而此时,时钟指向八点二十分,自己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于是,他转过身,迅速走出门,跑步穿过小院,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喊了一声,不,不是控制不住情绪,而是有意放纵自己,放纵自由的灵魂。当阿初像旋风一样卷到院门时,正好给房东太太撞了个满怀。
“Sohandsome,guy。”房东太太由衷地发出赞美声。“Youmustwillbethefocusofallthewomen'sattentiontonight。”
“Thanks!”阿初由于兴奋,脸上泛出红色的光彩,他就势和房东太太拥抱,迎着晚霞,迈着欢快的步伐,哼着悠扬的舞曲,向医学院走去。在阿初的眼里,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今夜的星空格外灿烂。
当阿初走进灯火辉煌的舞池时,才知道,这是一个由中国留学生主办的晚会,全体到场人员一律用中文交谈,舞曲也是以中国音乐为主,所以,每一个到场的中国人都会有一种亲切感,仿佛这里不是异国他乡,而是在自己的祖国。
丛惠用最亲切的话语和最迷人的仪态出现在阿初面前。他们像情侣一样在舞池里徜徉,一曲又一曲,从快三步跳到慢三步,他们在情意绵绵中第一次亲密接触到对方的肢体,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忘我地陶醉。
丛惠挽着阿初的胳膊从舞池里走出来,穿梭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们中间,初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嘴里讲一些新鲜的论题,阿初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丛惠拉着阿初,挤进一群新锐贵族打扮的人群中。
此刻,丛锋占据着发言的有利位置,慷慨激昂地说:“1848年2月在伦敦出版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一篇极富战斗力的政治檄文!它甚至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具备号召力!”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这本书。”韩禹说。
“我手上有一本1888年的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可以借给你阅读。”丛锋接着说:“资本主义已成病树沉舟”
“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夏跃春打断了丛锋的发言。“私有制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先生们,先生们,请原谅我冒昧地打扰了你们的清谈。”有着非常亲和力的丛惠将阿初推到了社交的前台。“认识一下,我最亲密的朋友阿初!他也是我今夜的舞伴!”
夏跃春笑着伸出手来和阿初握手。“只要你不是她今夜的新郎,就证明我还有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叫丛锋,是丛惠的堂兄。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初先生,您是唯一一个连续四年获得英国皇家医学院全额奖学金的中国人。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热烈的掌声毫不吝啬地响了起来,这突如其来得荣耀感,令阿初有些无所适从。丛惠察觉到阿初的窘态,于是,开始转移目标。“我的兄长们,刚才在谈论什么话题?”
“我们谈论的话题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利弊。”韩禹答。“丛惠小姐,有什么高论?请赐教。”
“这个题目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大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如何在中国建立一个民主的制度。使个人价值得到充分的尊重,从而实现对人权的保护。”丛惠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探测阿初的表情。
丛锋已经看出其中端倪,说:“这个题目,应该是针对初先生提出来得。舍妹认为初先生不应该屈服于大家庭的权威。不知道,初先生是否同意舍妹的观点?”
阿初支吾了一下,说:“我已经习惯,甚至依赖着大家庭的权威。如果说,这种权威轰然倒地,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
丛锋大声地说:“先生们,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纪的主要知识活动之一,就是质疑权威!”
“你说的权威,是否针对传统的权威?”有人高声问。
“对!”丛锋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否包括上帝?”
“对!也包括上帝!”丛锋极具煽动性的肢体语言令阿初的心底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和强大的震撼。
那一夜,初在荣升的箫声中失眠了。
初和丛惠很快恋爱了。就像天空中的彩云追月,又像俗人们口中常说的烈火干柴,在彼此“爱情”的初级阶段,丛惠是积极主动的。每当丛惠提起要和阿初到巴黎去开一家诊所,阿初就会借故推脱,可是,丛惠是不死心的,她不遗余力地鼓动阿初,要他随自己而去,去开创美好的未来和新的生活。可是,每当阿初要下决心时,眼前就会浮现出四太太的影子。四太太的殷殷嘱托,四太太的慈爱关怀,四太太的希望,甚至四太太的眼泪,都会牵制住阿初那跃跃欲试的越轨之心。
阿初可以背叛荣家,但是,不能背叛四太太。哪怕是思想上的背叛。
可是,该来得总要来。就在阿初举棋不定的时候,丽水小姐从伦敦来到了卡迪芙。
江丽水是荣家大太太的远房侄女,少年时父母双亡,大太太极为怜惜,将她留在荣家抚养。丽水自认是林黛玉的苦命,贾探春的才情,薛宝钗的心眼,史湘云的气度。在家里长辈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在下人面前颐指气使,在姐妹面前尖酸刻薄,比荣荣和荣华两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还难伺候。阿初从认识她第一天起,就认定她是晴雯的嘴,司棋的德行,袭人的面孔,鸳鸯的傲气。所以,当阿初走下楼梯,在院子里看见风尘仆仆的丽水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想不到我会来吧?”丽水放下手中的皮箱,“去,替我把车钱付了。”她用手指了指门外停着的一辆汽车。
“你怎么来得?”阿初也不知道自己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怕啦?”丽水冷冷地说。“你们一到伦敦,就像泥牛入海。八年没有音讯。要不是我在最新的医学杂志上找到你初先生的博士论文,恐怕我现在,还在伦敦街头讨饭!”
阿初替丽水付了车费,过来帮她拎皮箱。“你也不怕是同名同姓。”
“要是有名有姓,我还真不敢相信您初先生已经是赫赫有名的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博士了。想必,再过两年,您就是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吃着我们荣家、喝着我们荣家,花着我们荣家的钱,居然,不肯冠上我们荣家的姓氏”丽水义愤填膺地说着。“我不用想,闻也闻到您初先生厚颜无耻的味道了。”
阿初并不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的嗅觉,它甚至比猎犬还灵。”
阿初快步走上楼。
“你给我站住。”丽水赶上去,要发作。就听得阿初大声喊着:“少爷,江姑娘来了。”
荣升手里攥着一管箫,转过身。“表姐?”
丽水此刻看见荣升,千种委屈爬上心尖,她嘴唇嚅动,一跺脚,一拍胸、一扬脖,大哭起来。“表弟啊!我的表弟啊!我总算找到你了。可怜我那姑父啊,可怜哪!”
荣升的脸色变得苍白。“我父亲怎么了?”
“可怜我那姑父,三年前病故了!”
荣升手上的箫落地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
阿初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可以离开了。
原来,自从荣升和阿初离开伦敦后,就如断线的风筝,与家庭断绝了音信。大太太在家如坐针毡,时刻不安。丽水于是自告奋勇到英国来寻找荣升,不料,丽水所认识的荣升好友,移民去了加拿大。丽水不甘失败,到处登报,四处刊登寻人启事,可是,徒劳无功。而荣家又传来了荣老爷病故的噩耗,使丽水觉得自己有辱使命,无颜以对荣家。于是,在英国报馆找了个差事干,继续留在英国找荣升。三年来得辛苦,并没有捕捉到荣升的影子。又遇到经济大萧条,报馆裁员,丢了饭碗。就在丽水徘徊在饥寒交迫的边缘时,转机来了。她的一个朋友在英国皇家医学院的杂志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线索,于是,她通过英国皇家医学院博士通讯录,顺利地找到了这里。
丽水来了。她给死气沉沉的阁楼带来了勃勃生气,也给阿初带来了麻烦。首先是她无休无止的对阿初呼来唤去,其次,是她大手大脚的花费金钱,令阿初不能忍受。阿初的出诊费几乎被她挥霍尽了,丽水还觉得理所当然。不过,阿初对丽水还是心存感谢,至少,她坚定了阿初离开的决心。荣升身边有人照顾,阿初也不必背负忘恩负义的恶名,他甚至感激苍天的安排,总要自己走得心安理得。
阿初决定和丛惠远走高飞。
阿初和丛惠买了去巴黎的船票,他们购置了新衣物,出发前一天,他们请丛锋、夏跃春等人吃了一席酒,阿初执意由自己付钱。
阿初给荣升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存在银行里的一笔款子取出来,连同信一起放进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