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孟刚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谁知天不从人愿,竟在这时,有一笔盐帑解往江宁,奉盐道札谕,教我振通镖局护镖。我怎么推托,也推不开;我说镖师全押镖走了,没有好手,不敢应镖。这么说,也不行。数目是二十万;老哥哥请想,这种时候,我又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个失错,不止一辈子英名付于东流,连脑袋也得赔上。我是破出镖店教海州封了,也不应镖。其时老友双义镖店铁枪赵化龙提醒我道:‘这号镖推辞不得了!因为振通字号,在南路镖行,已经成名。这次既奉札谕护镖,想必是道上不稳,官家已有风闻。若是我们的镖店尚不敢保,别家谁还敢应?何况这决推托不开,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镖店承保,或由官府调兵押解,侥幸不出事,于振通没有关碍;可是振通好容易闯出来的牌匾,从此砸了。倘或万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与贼通气,那时有口难诉,倒更不美了。还是应承下来,请求宽限,邀请能手护镖,才是正办。’赵老镖头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无事,除非把十二金钱镖旗请出来。凭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的声名,真是威镇三江。押镖出境,管保一路平稳。名头小,镇慑不住绿林道的,枉是白栽。当时我听赵化龙这样一说,不觉心神一宽,遂对他说:‘若提别位,未必肯帮我的忙。提起俞老哥来,我们是一二十年换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这回亲去登门,请他再玩一回票,准保他不会驳我。’当时我把话说满了,遂由赵老镖头烦出盐纲老总,跟官府请了五天限,以便齐集镖师。盐道批准了,我这才赶到这里。我临行时,曾向大家说明:‘只要这番邀出老朋友来,把盐课平安解到,成全了我们振通镖局的脸面,我决意提早收市。只要这号镖保出去,谁再应镖,谁自己干去。’我是这样说好才来的。谁知大远扑来,你竟说什么也不去了,只几句话,就把我堵住;满腔热火给我一个冷水浇头,你说我怎能不急?老哥不是让我痛快说么?我现在痛快说了,老哥哥,你不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我也不借你的财力,我也不借你的人头;我只借你的硬盖子,给我顶一顶。”胡孟刚说罢,端起茶来,呼呼的灌下去;眼望着俞剑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话!”
俞剑平手拈长髯,沉吟半晌,抬头看着胡孟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番话,是哪个教给你的?”铁牌手发急道:“你还挖苦我么?我难道还得跟别人学好了话,才来找你么?”俞剑平道:“别着急!我听你这番话,面面顾到,真是实逼处此,走投无路;我若再不答应,未免太不顾交情了。”铁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帮忙吧!”俞剑平却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顾想得这么周全,单单忘了一事。”胡孟刚忙问:“什么事?”俞镖头笑道:“就是愚兄我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为要保全二十年来江南道上一点薄名,这才急流勇退,隐居在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连我也栽了,那时节,二番出头,不比以往,可难堪不难堪呢?”胡孟刚抓耳挠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凭你怎么会栽呢?凭你怎么会栽呢?”
俞剑平见此光景,叹息一声道:“胡二弟,你一生为人梗直,不会那转弯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无须作难,咱们从长计议吧。据我看来,这件事你也不可太气馁。南路镖行中,除了我安平镖局牌子老些,抢着上风;别家镖局能跟你振通镖局扯平了的,又有几人?何至于断定这趟镖道必有风险?”铁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这么一想,可是我若没有看出前途确不易闯,我决不会远道麻烦你来。我若怕事,当年也就不干这个营生了。实因官面上也有风闻,确知这票盐镖不易押解。况且像双友镖店的金刀刘纪,跟铁戟孙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师兄弟两个亲自押镖,全栽在人家手内。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这一对铁牌,未必保得住这二十万盐镖。这次数目太大,只许无功,不许有过;无论如何,老哥总得捧我一场。我这回把镖保下来,我决计洗手,就是有万两黄金,!摆在我面前请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还教我说什么?”
俞剑平眉峰紧锁,为起难来。半晌说道:“二弟,我是绝不能出去了,我给你邀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全是成名的英雄,声望绝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鹰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陆锦标,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冲。这两位全是一身绝艺,凭愚兄这点面子,请他二位出来帮一回忙,准保一路稳当。”
胡孟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陆锦标,十几年前曾为一件事,跟我怄过气。至于什么姜羽冲,武功尽好,在江北绿林道上,没有多大拉拢,况又远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这种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绕,还不够栽跟头的?再求到外圈去,更难看了;何况我又跟人家没有一点交情,怎能拿卖命的事求人?我们保镖这种行业,固然先得讲本领,可是还靠着人缘和名望;只要把字号立住了,指着这点虚名,就能够横行江湖。老哥这些年走镖,不就仗着你那一杆金钱镖旗么?你若实在不愿出去,你把镖旗借给我一杆,给我壮壮声势。连我的铁牌镖旗,双保官镖;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决不肯再动了。老哥,你就为兄弟担一回虚名吧。”俞剑平道:“但是我们凭人,才闯出镖旗来。我自己不再出世,把镖旗拿出来,也跟我亲自出马一样。并且我安平镖局早已收市了,这次插上我的镖旗,倘有多事的镖客,登门诘问,我却没话答对人家。依我看,还是另想别法吧!”铁牌手忙接过话来道:“老哥望安!但有问的,由我一面承担。”说到这里,站起来,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要口头上刁难人了。”
俞镖头实在无法推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二弟再三再四的说着,我若过于固执了,显得我不顾交情。只是愚兄浪迹江湖,二十年来没有栽过跟头,这回但盼贤弟能把愚兄这点虚名保住才好。”铁牌手道:“老哥哥放心,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胡孟刚宁教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把老哥的威名辱了。”俞剑平眉头一皱,颇嫌这话刺耳;忙摆手道:“就这么办吧。横竖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胡孟刚道:“那当然要叨扰的。”
大弟子程岳吩咐厨房备宴,群弟子忙着调开桌椅,不一时摆上酒菜来。俞老镖头指着酒壶道:“老弟只管放量喝,也不用谢主人。这是拿你的酒,请你自己。”
胡孟刚哈哈大笑,求得镖旗,顿易欢颜了;但仍不肯纵量,饮过十来杯酒,便叫端饭。俞剑平道:“你先沉住了气,多喝两杯怕什么?你有急事,我不留你。这不过八九十里路,我这里有好牲口,明天早早的一走,不到午时,准到海州。”胡孟刚道:“我打算今天回去,镖早走一天,早放心一天。”俞剑平道:“那不行。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今天晚上多谈谈,明早你再回去。”胡孟刚点头答应,两人开怀畅饮。饭罢茶来,直谈到二更以后,方才安歇。
次日天亮,胡孟刚一觉醒来,听得屋外隐隐有击剑之声。胡孟刚心知是俞剑平师徒晨起练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过来侍候,净面漱口已罢;胡孟刚遂缓步离屋,循声找去。由客厅往东,进了一道竹拦墙的八角门,只见里面非常宽敞,是十几丈宽、三十几丈深的一座院落。东南两面,俱是虎纹石的短墙;北面一连五间,是罩棚式的厅房;前檐一色细竹格扇,满可打开;在门两旁摆着两架兵器;这正是俞氏师徒练武的箭园。
在这一边,是二弟子左梦云和四弟子杨玉虎,两人手持长剑,斗在一处。那一边,是大弟子程岳和六弟子江绍杰过招;一个喂招,一个练习。老英雄俞剑平倒背着手,立在二弟子、四弟子那边,从旁指点。果然名师门下无弱徒,杨玉虎和左梦云各不相让,战了个棋逢对手。胡孟刚哈哈一笑道:“真砍么?你们老师可有好刀伤药!”众弟子闻声收招,过来请安。俞剑平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胡孟刚道:“找你讨镖旗,我好趁早赶路。”俞剑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随我来吧!”四个弟子也全穿上长衫,跟在后面,径奔北面这座敞厅。
胡孟刚进厅一看,果然这厅也是练武的所在,里面没有什么陈设。在这迎面上,供着伏羲氏的神像,左边是达摩老祖(凡开镖局的,都供达摩老祖),右边是岳武穆。胡孟刚晓得俞剑平专练太极门的武功,所以把画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当中。这三尊神像都供着全份的五牲。在达摩老祖圣像前,有着二尺宽、一尺半高的一个木架,摆在香炉后面;架上用一块黄绫包袱蒙着,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么。(叶批:供奉达摩,值得研究。)
俞镖头吩咐大弟子程岳,把三寸佛烛点着;自己亲在三尊神像前,肃立拈香,然后向上叩头顶礼。四个弟子也随着叩头。胡孟刚只向当中叩拜了祖师,站在一旁。俞剑平身向达摩老祖像前下跪,对大弟子说:“把镖旗请下来。”黑鹰程岳把木架上的黄包袱揭下来,露出五杆镖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刚看见了,不由愕然,暗想:“我这次真是强人所难了!”心上好生不安。
程岳请下一杆镖旗,递到师父手中。俞剑平跪接镖旗,向上祝告道:“弟子俞剑平,在祖师面前封镖立誓,不再做镖行生涯,不入江湖;隐居云台,教徒授艺,实有决心,不敢变计。今为老友胡孟刚,情深谊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护官帑,前赴江宁,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愿,力不能辞,只得暂取镖旗,重入江湖,此乃万不得已。但愿一路平安无阻,还镖旗,全友谊;此后虽以白刃相加,决不敢再行反复。祖师慈悲,弟子告罪!”俞剑平祝罢叩头,站了起来;随手将镖旗上的黄包套扯下,用手一摆,镖旗展开;是崭新的红旗,青色飞火焰,当中碗大一个“俞”字,旁边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江宁安平镖局”。围着“俞”字,用金线绣成十二金钱;黑漆旗杆,金漆旗顶,做得十分精致。
俞镖头本是面向北站着,这时微向东一侧身。那镖旗一扬,胡孟刚伸手要接;俞剑平用左手作势一拦道:“二弟不要忙,我还有话。”胡孟刚脸上一红,把手垂下来了。
俞剑平正色道:“这次我在祖师前背誓,全为保全我们弟兄十数年来的交情。镖旗若交二弟带走,我不止于轻视了二弟你,我也太看轻了我安平镖局。我既答应给二弟帮忙,我就只可把担子放重了。我现在要把镖旗,交给大弟子程岳持掌,这趟镖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话归前言,我不是为财,为的是朋友。二弟,话不多说,你我心照。”俞剑平又对程岳说道:“你也走过镖,不消用我多嘱咐。我们这金钱镖旗的荣辱成败,全始全终,就在此一举。沿路凡事,听你胡二叔的调派,不许妄自托大。我把这镖旗交给你,但愿你仍把这镖旗好好交还到我手里,我便满斗焚香。走吧!”乃将镖旗一卷,递给了程岳。然后挽着胡孟刚的手,面含笑容,向外面走。铁牌手胡孟刚此时也不知是痛快,是别扭,心里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大家来到客厅,俞剑平让座献茶。铁牌手道:“天色不早了,让程贤侄赶紧收拾,我们一同走吧。”程岳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来。”程岳把镖旗立在条几上,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右手提个小包裹,左手抓着马兰坡大草帽,走了进来。身上换了一件蓝绸长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他放下手中东西,拿一块黄包袱,把镖旗卷起,往背后斜着一背;转身提起行囊,向胡镖头说:“老叔,我们这就走么?”
胡孟刚一看,这位大弟子程岳寸铁不带,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岳说:“贤侄把兵刃带着点。我们练武的人,趁手家伙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备。”程岳含笑一提衣襟道:“我用的是软兵刃。”铁牌手看时,见程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刚转身向俞剑平告辞。程岳也向师父拜别。几人出得屋外,程岳问道:“师父,我骑哪匹牲口去?”俞剑平道:“骑我那匹追风白尾驹好了。”程岳紧行几步,到西边马棚备马。
胡孟刚来到门首,他那匹青骢马已然备好,由马夫牵着。程岳将那匹追风白尾驹备好牵出来。只是这马一边走着,一边咆哮,很不受羁勒;强牵到门外,“唏唏”的一阵长鸣,尽打盘旋,不肯站住。程岳左手还提着小包,一只手竟摆布不住。俞剑平怒道:“这牲口养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抢到马前,伸手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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