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再三苦求,加以江母爱子,江姊爱弟,骨肉重逢,意欲长时相聚。陶元曜知他尚有大仇强敌在世,比别的同门不同。天性厚烈,万一被他发觉杀父仇人踪迹,定要舍命犯险,前往报复。尽管得有师门真传,一则功候尚差得远,一去无异自投罗网,终不放心。只准以后分居永康、黄山两处,奉母随师,除这一条道路,别的地方仍不许去。邢飞鼠和广帮恶丐结仇之事早已知道,自己已然决意避世清修,除有时暗助门人作些义举外,不愿再在人前露面。但是北山之会,双方均约有不少能手到场,正是门人历练机会。这一面更有好些知交旧友在内,并还关系着一娘母女复仇之事。邢飞鼠又曾亲来黄山求助,语气恳挚。除令江明就近随同司空晓星加入外,已代约了两位会剑术的同道。前日走时,算定邢飞鼠必另托人来请,留下此信,令来人看完,转告邢飞鼠放心,他这面颇有几位意想不到的有名人物仗义相助,万无败理,不必忧疑等译。
申林为友心实,看完心中大喜。一算日期还有七八天,立即赶回杭州,想给邢飞鼠先报一个喜信。不料途中遇到一件不平的事,既以侠义自居,不容袖手。当时激于义愤,心想事已定局,不过先使邢飞鼠得信喜欢,无关重要,还是救人要紧。那事偏又有些纠葛,耽延了四五天才得办完,北山会期仅剩两天了。连夜赶到杭州,问知邢飞鼠为防招摇,订雇了两只大船,陪同各方前辈。好友扮作商客,去往金华,人住在便船上,静等到日往北山赴约,已早起身。于是又往金华赶去。到时天已人夜,见江边埠头上停的商船甚多,俱都不似。正值腹中饥饿,算计那两只船必泊上游无人之地。见镇上酒楼有好几家,还未到打烊时候。心想:明日方是会期,人已赶到地头,不至于误。那泊船之处不知相隔多远,现在饥疲交加,莫如先找地方吃上一饱,就便稍微歇息,再寻邢飞鼠等人下落不迟。瞥见临江一家酒楼,出进人多,堂倌呼来唤去,甚是热闹,便信步走了进去。申林平日自奉俭约,见那酒楼势派甚大,进门未入雅座,走过穿堂,在后厅内择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把堂倌唤来,要了一壶陈绍,一碟排南、一碟凉拌四季豆下酒,另外再要一个雪笋炒肉丝、一碗清汤,吩咐连饭齐上。
彼时南方生活便宜,本地名产金华火腿才卖三十六文一斤,一碟排南才二十四文。申林所要各物,连酒菜带饭,不过钱许银子。这家恰又是金华最著名的“万福楼”,食客都是上等官绅。堂信眼孔大,见他所点俱是贱价,连汤菜都舍不得点,自没看在眼里,又值客多,正忙的时候,问完走去,隔了好一会才摆上杯筷,送来凉碟,饭和菜便没了音信。申林人最和厚,看出堂倌太忙,也没去催他。独个儿侧望窗外大江,正在倚栏独酌,忽听身侧不远,有两人用江湖上暗语说话,语声甚低。这两人原和申林前后脚走进,起初申林当他寻常食客,后见两人要了不少酒菜,堂倌甚是趋奉,不由多看了两眼。觉出内中一个生相威武,身旁椅上还放着一副行囊,颇有分量。看神气不官不商,颇似两个走长路的镖客。看过也就放开,没怎在意。这时一听对说黑话,竟提到北山讲理的事。知道自己衣著简洁,神态文气,像个读书人,对方不曾看在眼里,此时如若回顾,反致生疑,仍装不解,静心偷听下去。
那二人先只议论广帮与浙帮结仇经过。听到后来,忽又多了一人,似与前二人约好,新由外走进。三人略叙寒温,唤堂倌添要了些酒菜,接说前事。大意是说:本来同应苗氏弟兄之约,去往北山助威,中途遇见寨主生平大仇人,还有蒲家一个小狗种,同往上流头野岸邢飞鼠大船上去。二人尾随在后,并未觉察。寨主为了此人,怀恨十年,一提到便咬牙切齿,顿足咒骂,并当众声言:无论是谁,如能将仇人首级盗来,必有重谢;要是小一辈没有娶妻的,除重赏外,并还将他两个爱女许配为妻;即便遇上时,自问本领不能下手,只寻到那人真实踪迹,前往报信,因而报仇,也有千金重赏。不料在此无心发现。寨主两个女儿生得美如天仙,想做他女婿的人不知多少。二人私愿也非一日,难得有此机缘。明知不是老怪物的对手,但是此人本领虽高,爱酒如命;更有怪脾气,饮时不喜正经筵宴,专爱半夜里跑到荒村野地或人家坟堆里,弄些酒来,呼号痛饮,哭笑无常,尤其一醉便和死人一样,往往经日不醒。今既相遇,大有可为。好在还有一夜工夫,为此暂时不去花家,意欲在此吃个酒足饭饱,俟夜将深,同往江边埋伏,等老怪物半夜里上岸,饮酒醉时一同下手。
后来那人听完,说:“邢飞鼠船上能手甚多。老怪物何等厉害!他那独饮荒郊,一醉如泥,人事不知,只恐传言,未必是真,否则他生平那多仇家,无一弱者,照此行径,焉有命在?”前二人力说无妨,那是他运气太好。邢飞鼠能手虽多,老怪物犯酒瘾时,照例不要人作陪,并且走时人也不知。今晚之事,十九可以成功。后来那人是个北方口音,便说:“洪二哥脾气特别,前在黄冈,如非莫老鬼假仁假义,想给子孙留点余路,买点好名声,差一点没死在老怪物手里。据说,当时受了老怪物不少恶气,虽听莫老鬼的话,没有伤他,依然被他追上,奚落了个够。洪二哥为了大仇未报,明知决非对手,不敢惹他,只好捏着鼻子忍受。事后一谈起便咬牙切齿,立誓要寻异人为师,到那一天,必把老怪物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直看得和杀父之仇一般重。可惜他以前不知老怪物酒后无德这件短处。否则,我想他也早用心机向老怪物下手了。昨日我二人本走一路,偏遇见一个姓马的。洪二哥说:以前曾累人家为他吃苦丢脸,须得和他聚谈些时,叫我先走。定在今日,花家见面。我看那厮鬼头鬼脑,就料他不是玩意。今早到了花家,和人一打听,才知是钱应泰的徒弟,果然是个鼠辈。洪二哥莫家行刺,便用他做的桥,简直不要脸到家了!要是我,决不会再理他了。”
一人答道:“你不知道我们洪二哥最讲究大丈夫恩怨分明么?他花家去了么?”北方口音的答道:“我不为他,还不出来呢!我在花家等了一天,他也没去。路上遇见张五,才知你们在此。明天就是正日子,他就有什么耽搁,也应把老头子信传到,办完正事再去,怎不见人影呢?那姓马的,和莫老鬼他们多少有点渊源,莫要中了他的道儿吧?”一人道:“这你又把洪二哥看扁了。他虽胆大,从来精细,毛头小子决吃他不了。那厮如在他身上想主意,分明自寻死路。我看他和这厮亲近,不光是欠了人家情想要补报,也许因这厮为他在莫家受辱,心中自然不免怀恨,打算由这厮身上找敌人一点便宜呢!你离花家是什么时候?就许你出来时他也赶到,途中相左,没有遇上。他又不是废物,这也值得担心?倒是今晚收拾老怪物,他不得在场解恨,是个缺点。否则他出了气,我们也壮点胆,省点事,多好!”
另一个道:“这倒实话。为防老怪物万一在被擒时警觉回醒,谁也制他不住,说不得,只好一上去先用迷药将他七窍闭住。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为了报仇,是法子都可以使,到底我们三个人服侍一个醉泥鳅,还要用这下三滥的东西,就成了功也不大光鲜。如有洪二弟在,凭他那双手,上去先把对头上下四条软筋错开,成了残废,天大本事也使不开,那时再把人弄醒,和他明说,照样挖苦上一顿出气,未了再把人头切下,给老头子带回去,免得中途出事。这有多好!”北方口音的答道:“你真老实。咱们背人行事,由嘴说,不许不和人说用迷药么?倒是咱们自从跟了头子,照他规条,是只准他玩娘们娶小老婆,不许部下采花。早就无人带这玩意了,难为你们这多年来还能留着。别是平日没安什么好心吧?”前二人急道:“你莫瞎猜!传说出来让老头子知道,还当我们真犯他规条走私道呢!这还是昨日路上,听一朋友说起老怪物习性短处,想这主意。恰巧以前有一黑道老朋友配有这玩意,还是比谁都得用。他当初倒不为采花,专为偷盗人家,永不肯伤害事主,特意用秘方配制而成,因多少年从没犯案,老来置有不少田业,洗手已近十年了。今早寻去,费了不少唇舌,我两人还发下重誓,答应他决不采花,伤害事主,只用一次,才取了点来。你当是旧有的么?”
申林在侧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江湖上用迷药,最有名的便是昔年杀兄仇人偷天燕王云虎。自己为报兄仇,才弃文习武。近年学成本领正要寻他,忽然匿迹销声,无人知他下落,听这口气,莫非便是此贼?正寻思间,堂倌已将菜饭送齐,便一面吃,一面仍作不解,用心静听。
果然北方口音的问道:“你们所说的,莫非是老偷天燕么?几时隐居在此的?”前二人闻言埋怨道:“人家不要人知他行藏,你怎随便乱喊?幸亏时候不早,只有一个不相干的饭座,要吃外人听去,传到他对头耳里,岂不是给好朋友找了麻烦?”北方口音的又问道:“凭他老先生也怕事?对头想必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何妨说出来我听一听,因亲及亲,因友及友,将来遇上也好打个主意。”那人答道:“他原不怕事,一则当年自己有点理亏,二则仇人的师父便是黄山隐居的异人萧隐君。此人不仅精通飞剑道法,近来并还有好些人传说,姓萧的竟似昔年在江湖上突然隐迹不见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这怎能不加点小心呢?至于他那仇人,只知姓申,大约初出茅庐,还无人与他见过真章。王老英雄杀死的是他哥哥申天爵,这人生得又黑又丑,只是举动文雅,性情温和,又使得一双奇怪兵器六阳戟,故此有黑温侯的外号。他兄弟想必也漂亮不了。”说时,天已不早。酒楼准备打幌,不好催客,便各收掇桌凳,洗涤器具。
申林已得虚实,料定三贼要往上流头埋伏,暗算自己这面一位成名老辈。再听下去恐起疑心,恰好吃完,便唤堂憎打来面汤水,洗漱会钞,从容走出。那三人原没把他看在眼里,只顾谈得高兴,毫未觉察。申林走到街上,见沿街铺户已然关了大半,剩下不多几家也在纷纷打幌上板。本打算寻一僻处,伏伺到敌人走出,尾随下去。继一想,敌人口气,暗算那人本领甚是高强,竟敢在虎口附近合谋下手,想必也非弱者。敌人三名,自己孤身无助,彼众我寡,深浅难知。看三人饭刚盛上来,与其尾随犯险,还不如赶在前头去与大船诸老辈送信,将计就计一网打尽来得稳妥。念头一转,便往前赶去。走完镇街,回顾身后无人,脚步一紧,加速飞驰。又走出三四里,望见前面一河前横,有一小桥却在侧面,路径往右弯折,必须绕出两丈始能由桥上走过。赶路心急,那河是金华江的支流,河面宽只两丈,为图近便,打算飞渡过去。跑到河边,将身一纵,便自越过。对岸本是一片草地,过前业经看好,空无一物,等落地时,脚上忽吃东西绊了一下,因势太猛,几乎绊倒,仗着得有师传,身法灵巧,忙用“风贿残花”之势,直窜出两丈远近,才将身子站稳。以为绊脚的必是树根之类,方笑自己粗心,不曾看出。忽听身后有人骂道:“哪里来的懒骨头,放着现成桥不会走,要跳河!又没生着眼睛,差点没把我老人家踩死,也没个交代,就赶丧去吗?”
申林闻声回顾,月光之下,一个形容枯瘦的中年化子正由河边颤巍巍爬起,好似负痛神气。无故伤人,心颇不安,忙喊:“对不住!”一面回身,正待安慰几句给点钱了事,猛一转念:自己曾炼多年目力,黑夜之中尚能视物,何况这好月色,河边只是一些浅草,如说树根石块,也许一时粗心,没有看到。这大一个活人睡在那里,哪有不见之理?还有一节,纵时心急求快,势子极猛,适才绊这一脚,力量不小。休说是人,便是石和树根,也须踢飞断折,怎会一点没动,自己反被硬绊了一下,窜出老远,脚也撞得生疼?这人不论敌友,决不是个好说话的。暗中留神,走将过去一看,那化子生得瘦小枯干,好似揣着一个葫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如换旁人,早已忽略过去。申林一则性情谦和,心思谨细,又在高人门下多年,本领知识俱是高人一等。适才一绊,便有先人之见,知道对方如先开口,必无好话,不犯白受。见化子正斜着白眼相看,还没走到,相隔丈许远近,先自躬身施礼,口称:“老先生不要动气,在下身有急事,赶路心切,图着近便,见隔河无人,慌慌张张纵将过来。不料老先生正由旁边走过,以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