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力忍住笑,睁大眼睛观察他。
一开始并没怎么留意,现在仔细看,果然在他身上发现了不少熬夜过度留下的痕迹:一改平时一丝不苟的形象,身上那件白色衬衫皱巴巴的,领处扣子随意松开几颗,袖子高高挽至半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前臂,再往上,头发也显凌乱,眼睛微布血丝,两腮还冒出了点平时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胡茬。
啧,虽然看起来好像一下年轻随性了不少,但满满的黑劳工即视感,果然够辛苦。
“您别误会。我也并非一直工作。教授和我轮着保持放电动力。”
发现她上下打量自己时,达西猜到她的想法,立刻替卡尔教授澄清。
伊丽莎白再次瞥他一眼。
看他这副机器耗损过度般的小模样儿!再看看年纪比他大了一倍都不止的卡尔教授却没心没肺活蹦乱跳的,显然,肯定是他承担了大部分的苦力活儿。
科学家就是这样严谨,绝不会放过可能在别人看来是个偶然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那位烂漫天真的卡尔教授。只是,这样简陋的条件下,做这种试验也未免太艰苦了点……
只怪自己当年是学渣。要是无敌学霸的话,这会儿随便造个发电机出来,再申请个专利——以后数钱不要数得手抽筋……
伊丽莎白暗暗后悔了一番。
“需要我帮下您吗?”伊丽莎白脱口问道,见他看向自己,急忙指了指发电设备,“我是说,看着挺简单,你要是累了,我可以暂时替你一下。”
达西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慢慢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不累。你坐下来休息吧。”
伊丽莎白哦了声,也不再勉强。
达西朝她笑了下,转头重新专心投入工作——这个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的实验已快接近尾声,容不得半点分心。任何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实验结果的偏差。
两个小时过去,到了大约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随着玻璃管里的最后一点氧气被消耗光,实验终于完成了。
“留有一个大约不足原空气体积百分之一的小气泡,和前两次的结果一模一样。”
经过仔细勘验后,达西宣布实验结果。
卡尔教授定定立在工作台前,盯着瓶子里的那个小气泡,过了很久,他转身朝向伊丽莎白,乱蓬蓬头发下的眼睛闪闪发光。
“小姐,你猜测的应该没错,空气里还含有一种我们之前所不知道的气体。只是因为它含量微小,所以一直被忽视了。它到底是什么,又具有怎样的性质,这将是我接下来要研究的内容!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说完,赶苍蝇似地挥挥手,自己抱住那个装着气泡的密闭瓶子,仿佛抱了宝贝般急匆匆跑出去。估计应该是去整理实验数据。
达西目送教授背影离去,略带无奈地看向伊丽莎白。
“请您谅解教授。他就是这种脾气。而且,我敢打赌,在他没有完全弄明白这种新气体之前,他绝不会对外公开发表任何言论。对于他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发现的过程,而不是用成果去换取任何荣誉或利益。”
“教授真了不起。”
伊丽莎白由衷地称赞,决定到此为止——虽然她知道,这个残留下来的小气泡其实不是“一种”气体,而是六种,但就算她现在说出后人定义出来的名称,又有什么意义?还是把真理探索过程中的艰辛和乐趣留给那些真正热爱这项事业的天才科学家们自己去体会吧。
“您稍等。我收拾一下这里,然后送您回家。”
达西看一眼窗外暮光中的城市,开始动手收拾起经过二十多个日夜工作后乱成一团的实验室。
“我帮您!”
伊丽莎白立刻表态。
达西扭过脸,示意她别动,“这里到处都是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您不认识。万一伤到了您。您还是到外面去等我。”
伊丽莎白看一眼摆得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最后决定还是听他的。
她靠在门边,默默看着那个人在里面忙碌,当射进窗户的最后一道夕阳从地上消失后,善后工作终于完成。
他环顾一周,对整整齐齐的实验室露出满意表情后,最后来到角落的衣帽架前,取了挂在上面的外套,随意搭在臂上,从房间里出来。
“久等了。”他对她歉然一笑,“我们可以走了。”
伊丽莎白回他一个笑容,与他一道下了楼梯,离开卡尔教授的家。
非常奇怪,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困扰了她这么多天的负面情绪,现在竟然烟消云散了。
“对伦敦感到厌倦的人,就是对生活感到厌倦的人。”
她深深呼吸一口仿佛带了夕阳金粉和玫瑰花芬芳的空气,忍不住念了句塞缪尔·约翰逊的诗。几十年前,这位诗人就曾住在这一带。
达西先生侧过脸看她,再次笑了,却依旧没有说话。
夕阳西下,和身边这个寡言少语的人一起走在这片散发着强烈文化气息的街区里,走过铺了一块块残损方砖的街道,必须时刻留意不要踩到会喷溅出污水的空隙,再闻着从路边人家带了斑斑铁锈痕迹栏杆里不时探出头的玫瑰花丛的芳香,伊丽莎白的心情竟出奇地愉快——明明身边已经有好几辆出租马车路过,他仿佛视而不见,她也没丝毫想叫车的念头。
她悄悄看了眼边上的先生——看起来,他仿佛也和自己差不多。虽然已经连着辛苦工作了几个日夜,但这会儿,暮光里的他看起来竟然精神奕奕,一扫先前在实验室里时的那种疲惫感,望着前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微微上翘的唇角边甚至仿佛还含了丝笑。
他忽然扭头,两人视线一下对接,彼此仿佛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次一起笑了起来。
“啊——”
伊丽莎白正想开口随便说点什么化解下这小小的尴尬,对方也同时开口了:“您今天去画画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挟在手上的写生夹上,应该也是和她抱了同样目的,所以才随口这么一问。
倘若是平时,她绝对不会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甚至有点期待能得到他的认可和鼓励,所以几乎没怎么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已经接受为新世界画报供稿的事给抖了出来。不止这个,最后还加了一句。
“其实,最近报纸上刊登的关于种植牛痘的宣传画,也是我画的呢。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
她略带忸怩地轻声说完这句话后,忍不住为自己的那点小小虚荣心而感到惭愧,但更多的,还是雀跃和欢喜。就好像——上幼儿园时把自己心爱的玩具让给小朋友后期待老师表扬的那种心情……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浅薄呢!怎么可以这么幼稚呢!
呜呜……
伊丽莎白觉得耳朵根儿都开始烧起来了。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最后停在路边一棵茂密的榉树边,她也跟着停下。
沉默。
过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情况不对。她抬眼,发现对面的那位先生脸色凝重,眉头甚至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了?”
她试探地问,带了点不安。
“伊丽莎白小姐,恕我直言,您的这个决定是鲁莽的,也是不合适的。”
他望着她,语气严肃地说道。
砰——啪——
刚才所有的好心情顿时像个被射到半空的炮仗,瞬间化成烟灰,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怎么说?”
她勉强保持着微笑,问了一句。
他略微一顿,脸色比刚才缓了点,但口气还是挺严肃的。
“在做决定前,您有征询过令尊的意见吗?我是说,倘若贝内特先生知道,他一定不会允许您接受这份工作的。您应该也可以想象,倘被外人得知的话,这对您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种质疑和羞辱。这是其一。其二,您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小姐,不知道社会中的阴暗丑陋,我非常担心您会受到伤害。还有,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接受这份工作吗?倘若您缺钱,或者有任何别的隐情,您都尽管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一定会帮助您的。但这份工作,我认为确实不适合作为未婚小姐的您……”
“达西先生,那么请您也告诉我,在您看来,女性应该做什么才是合适的?”
伊丽莎白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打断他的话,冷淡地反问,没等他回答,她接着又说下去,“更规矩的女儿、更忠实的妻子、更慈爱的母亲,这就是女性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全部价值,对吗?我告诉你,你错了。女性不是社会里令男人赏心悦目的点缀品,也不是婚姻交易中没有思想的财产,女性也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而生活。哪怕现在这个现实让人窒息,也总要允许留出那么一点可以让人憧憬理想的空间,这样才不至于让人太过绝望,您说对吗?”
达西的眉头紧蹙,“伊丽莎白小姐,我想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想我应该没有误会,”伊丽莎白的语气更加冷淡,“我不知道我父亲会不会断然反对我的这个决定,但我知道,倘若达西小姐哪天想要过上一种与现在不同方式的生活的话,您一定会坚决反对的!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再见,达西先生。”
一辆出租马车正从后上来,赶车人快乐地摇着手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铃叮铃声。
“马车!”
伊丽莎白挥手拦停,提起裙裾,爬了上去。
“这位先生?”
赶车人看一眼僵在原地一脸焦急的达西。
“我和他不认识。”
伊丽莎白冷冷道。
哦,又一对吵架的小情人……
赶车人对被丢下的先生投去同情一瞥后,放下手里铃铛,甩鞭,马车立刻轻快地朝前奔去。
☆、49
独自坐马车回往丘奇街的路上;伊丽莎白一直在反省自己。
为什么竟会一时大意;糊涂到了这样的地步?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像爱德华·怀特一样;愿意用开放而包容的心态去倾听来自社会另一半弱势力量的声音?
说到底;并非达西先生让她失望了。达西先生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一位当代道德标准衡量下的无可挑剔的绅士。是她自己一时糊涂,犯了个想当然的小小错误而已。
————
回到丘奇街的伊丽莎白命令自己忘掉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她也确实做到了;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创作。
故事的素材和灵感取材于她的生活。她并不准备剽后世那些可以顺手拿来赚钱的无数经典题材;而是预备讲述发生在一户居于乡下的虚构出来的普通乡绅人家里的小姐们的日常生活。女主人公和她的姐妹是贝内特小姐们的缩影;也是卢卡斯小姐、金小姐、桑顿小姐,还有许许多多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小姐们的缩影。她将用夸张和浓缩的笔调去描绘她们的喜怒哀乐,表达她们因为迫于现实做出的妥协和对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
她把这个即将开始创作的系列漫画命名为《乡绅小姐的日常生活》。
怀着极大的热情;花了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伊丽莎白就编绘出了用于连载的开头几篇漫画。
离怀特先生说好的一周之期还有两天;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那股创作热情,决定提早把自己整理好的文案和样稿提供过去,以期早点得到答复。
第二天,她带着画稿来到了位于玛丽勒本区的哈利街。
这是一条汇集了不少诊所的街道。之前曾听爱德华·怀特说过,他和助手罗伯特医生在这里开有一家诊所,每周固定几个下午,他都会在诊所里为病人看病,倘若她有事的话,可以在那几天直接到诊所来找。
地方并不难找,怀特先生也在——但是他很忙碌。并不大的诊所里挤了十来个前来看病的病人,而医生却只有他一位。
她的到来让怀特先生很是惊喜,“但非常抱歉,能否请您稍等,我先替这位女士看下她的胳膊,她说已经接连疼了好些天,甚至无法抬高……”
忙得团团转的先生无不歉意地道。
“没关系,您先替病人看病吧。我等着就行。”伊丽莎白立刻说道。
怀特先生请伊丽莎白到楼上用作办公的一个房间里休息。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关了诊所的门。
“怀特先生,您每天都这么忙碌吗?”
他在水槽边用清洁剂仔细清洗自己双手的时候,伊丽莎白问道。
“大部分时候,是由罗伯特先生在这里替人看病的,”怀特先生显得有点无奈,“但几天前,他在乡下的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回去处理,所以接下来的一周,我大概每天需要来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你知道,有些病人需要复诊,病情不能一直拖延下去。不过,这个周六我会关闭诊所。我要去一个教会学校替孩子们种上牛痘,以免他们感染上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