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大年说罢,又故作气壮如牛之势道:“我乐大年,为朋友,敢两肋插刀!合川城中,也是无人不知!”
举人赞许地对乐大年点头说:“你敢,他敢么?”
乐大年知道举人指的是卢魁先,笑道:“他卢魁先刀斧丛中面不改色敢与棹知事捉对厮杀,娶个女子成一桩好事,有何不敢?只是,如今他一眼看出去,满世界都是愚民,就等着他去——启迪民智!我就想……”乐大年奉承地提酒壶,为举人斟满:“只有请您老启迪那个终身大事都不懂之愚民之民智!”
举人哪经得起这样奉承:“你算是求对人了!”
抬轿(二)(3)
“他就是不近女色。”
举人一饮而尽:“他是汉子不是?”
乐大年答:“是。”
举人问:“是真汉子不是?”
乐大年:“合川城第一真汉子!”
举人:“这不就得了!”
乐大年:“您老意思是……”
举人:“上下五千年,你见过么——哪有真汉子不爱好江山美女子的?”
乐大年:“是也,是也。”
举人:“所以,快叫他和那女子见面哇!”
乐大年:“难。”
举人:“这有何难哉?”
乐大年:“那女子,非等闲女子。父母早亡,哥哥护雏似的护着。年方二八,养在深闺人皆识,合川城中,就他卢思没工夫去识得。蒙小妹寻常不出房门半步。我去,还隔着帘子说话。就他去,还怕不被她七哥拒敌于家门之外!”
举人面有难色:“男女授受不亲,夫子千年前设下一道关防,倒还真挡了他魁先娃子的路!”
“可这男女大事,须也傻等不得哇!”
“拿他卢魁先的话,决立即行!”举人放下酒杯,叫一声:“纸笔侍候!”
举人写下三张小纸,揉成团,从案头杂乱堆放的吃过的丸壳捡出三对,将三个小纸团塞进去,分别合上壳,递给乐大年,说:“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妙计。你只管依计行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乐大年惊喜过望:“真的?”
“你手头这三个锦囊妙计,便如你面前这一个合川举人一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你今日便打开头一个。”
“大年做媒?”乐大年煞有介事地打开一看,“我当是哪样妙计呢?还装锦囊!我乐大年就是想说成这个媒,才来求您。”
举人喝得舌头有些硬了,说:“此事啊,你乐大年若是不做这个媒,休谈!”
乐大年想想道:“举人老爷是命晚生我先去蒙家把这事挑明了再说?”
举人刚才还混沌的眼中,此时光芒咄咄逼人:“是也!”
“妙极!”
举人抚须大笑。
乐大年:“想不到,我们合川举人不光文章魁首,这人情事故,男女情爱的事儿,也如此精通!”
举人:“后生,你还嫩点儿。但知举人,不知举人娘子!”
“举人娘子?”
“同治年,这合川城里,谁不知道举人石不遇如何将满城百里挑一的美女子诓到手的!十指纤纤……”
“可我怎么没见过?”
举人双眼发直,瞪着窗外茫茫天空:“孟子玉,你这冤家,若不是你与我捉对儿厮杀!”
乐大年见举人已显醉态,赶紧将三个“锦囊”揣入怀中,告辞:“晚生我依计行事去也!”
乐大年走后,举人举起酒壶,壶底已干。他索性倒提酒壶,仰了头,让残酒一滴滴落入嘴中,咕哝着:“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皮肤洁白如冰雪,白里透红,红里透嫩,嫩中泛水!娘子,那年子,你也年方二八啊……”
举人发怀古之幽思,痴情而快意,思念而感伤,手抖,酒对不准唇,滴在他那张老脸上,酒珠儿竟带下泪珠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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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轿(三)
“举人老爷,我依计而行,说过媒了!”隔天,乐大年一进书院老师办公室的门便嚷嚷。
“唔。”举人正在那屋里剪上回乐大年带来的报纸。
“可是,蒙七哥他不说是也,也不说非也。”
“唔?”
“您老唔啊唔的,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一个!”举人埋头朝《千字文》上贴刚剪下的卢思文章。
“小妹做主?”乐大年赶紧从怀中掏出第二个“锦囊”,一读,叫声更高了,“我的合川举人耶,这算个啥锦囊妙计?头一个是——大年做媒,第二个是——小妹做主!你说蒙家小妹,闺中淑女,这婚姻大事,你叫人家自己怎么做主?人家父母早去,兄长当父,这事摆明了该是她兄长做主!”
“我且问你,”举人哪里禁得住被人当面这样喝问,将《千字文》向案头一抛,“她兄长为何不为她做主?”
“你问我,我问谁去?”乐大年也急了。
“问她兄长啊!”
“我一个做媒的,能这样问么?”
“你既承当做媒,就当问清这门亲事究竟由谁做主!”
“唔?”被举人当面这么一呛,乐大年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少跟我唔啊唔的!”举人得理不饶人,“兄长不敢为小妹做主,那是心疼过早没了父母的小妹,怕做错了主,误了小妹终身!所以——”
“这门亲事……”乐大年重新拾起先前被弃在桌上的“锦囊”,“难怪您老要说——小妹做主。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蒙家小妹连卢魁先的面都没见过,您老叫蒙小妹如何为自家的婚事做主?”
“若是见过面呢?”举人脱口而出,一句话抵了回来。
看样子,这举人竟似成竹在胸。乐大年忙应道:“若是见过面,我敢打保票,蒙小妹那样的慧眼,保准会相中我魁先兄弟。可是——”
“可是什么?”
“还是那话,闺中淑女,你叫她怎么跟魁先见面?”乐大年又将第二个锦囊扔回桌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两个!”举人瞄一眼桌上,不紧不慢地说。
“小轿相人,大轿抬人。”乐大年忙着掏出第三个“锦囊”,不读还罢,读罢上面的两句话八个字,眼前更见一团雾水,“大轿抬人——这还好解,说的是大花轿抬了新娘子蒙小妹人,迎进新郎倌卢魁先的洞房。”
“好聪明!”举人冷冷道,“你恐怕又要后缀一句‘可是’吧?”
“可是,”乐大年果然问出,“合川举人,这前一句四字——小轿相人——作何解?”
“附耳过来!”
乐大年见举人得意,索性奉承他个够,便学了戏台子上莽张飞得令出征前听军师面授机宜状,附耳过去。举人颇受用,很是体会到了诸葛亮运筹帷幄的那番心境。
乐大年听举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嘱咐着,不禁拍案高叫:“妙计妙计,当真是孔明妙计安天下!野语有之,郎才女貌——今日这小轿一抬出蒙家门,我乐大年敢打保票,我魁先兄弟的这桩好事成矣!”
抬轿(四)
“起轿!”久长街头,有几年没这样闹热过了。这天,一声喊,花轿抬起。唢呐冲天,喜气洋洋。迎新队伍迎面走来,走了一条通街,观者夹道,合川城万民空巷,一年中难得几回这样闹热。
卢魁先站在街口,一左一右是举人与乐大年。二人耳提面命,对卢魁先谆谆教诲。
举人:“看到了吧?魁先娃!”
乐大年:“从今往后,这事你得记在心底,魁先兄弟。”
举人:“那年考清华赶脱船,自己哭着给我说的:凡事傻等不得。”
乐大年:“这终身大事,更是要决定即行!”
卢魁先望着前面迎新队伍,咕哝一句:“抬的谁啊?”
迎亲队伍此时走近,围观者拥挤,将新郎礼帽挤掉,露出一头油光的西式发型。
卢魁先乐了:“宁可行!”
举人:“是啊,你在瑞山书院的小同学,如今都娶妻啦!”
乐大年:“你也老大不小啦!”
宁可行来到三人面前,他披红挂彩,外罩一件中式的婚礼锦袍,里边又穿西装结领带。
乐大年嘀咕一声:“宁可行当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花轿抬到,堵在三人面前。
宁可行在众人欢呼声中,打起轿帘,扶起新娘。
新娘一脚踏出轿门,竟是一只大脚。
举人望去,不由觉得大煞风景,失声叫道:“天足!”
卢魁先:“如今时兴天足。”
举人:“煞风景,这宁可行当真煞风景,我说他闹得满城风雨娶个媳妇必非等闲女子,居然天足!”
举人学夫子状,戟指宁可行背影,对卢魁先与乐大年说:“小子可鼓而攻之也!”
举人一跺脚,拄着拐棍离去。
这时就见久长街对面,蒙家门开了,奔出蒙红参,挤入抢鞭炮的孩子堆。随后走出蒙七哥,厚道却不失身份地站在门框下望着抬礼箱的人流。听见人群在数着数字,他也本能地跟着数。
卢魁先被夹道围观的人群吸引,人群正在数着数,数得最带劲的,恰恰是他班上的几个学生,李果果声气最大:“一,二,三……”
一条通街,无人指挥,却异口同声,所以数数声越来越大:“四,五,六……”
闺房中,蒙秀贞正在做绣活,听得外面数数声成了一股整齐的声浪,蒙秀贞放下活,出了门,躲在蒙七哥背后:“哥,人们数啥呢?”
“数啥?礼箱啊,礼盒啊。”
“礼箱礼盒有啥可数的?七哥,怎么你也数?”
“不数清楚了,到时候,我要嫁我妹子,我知道该备若干口箱子若干口盒子?”
蒙秀贞在背后红了脸啐七哥一口,跑回屋去。
蒙秀贞后来听卢魁先说,这天她在闺房中对七哥这一问,卢魁先也正好在街上问过乐大年,蒙秀贞掩着嘴笑了好久。
街头,人群正数着:“光是铺的就十套。”
李果果声音更高:“盖的又是十套。”
卢魁先:“铺十套盖十套这么多铺的盖的他女儿结个婚用得完么?”
学生觉得先生好玩:“这十套铺的十套盖的又不是拿来铺拿来盖的!”他们接着数:“十一,十二……上身穿的十套,下身穿的十套,上身下身笼起穿的裙子袍子各十套,还有……”
卢魁先:“一年一套,一辈子就算一百年,穿得完么?合川城中,这是哪一位啊,嫁女这么操心?”
李果果一指:“那就是新姑娘的爹。”
众人恭敬地招呼:“罗老爷!”
罗老爷远远地走在街当中,昂首挺胸风光地向众人拱手道谢。
抬箱的队伍从久长街拐角全走出,没了后续。众人遗憾地:“才三十抬哇。”
李果果晃动着硕大无朋的光脑袋带领众学生喊道:“罗老爷,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人责备地嚷嚷:“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罗老爷道歉似的冲众人拱手打抱拳,从容淡定一笑,回头望身后街拐角。突然,唢呐再起,学生娃们为之一振,又喊:“三十一、三十二……”
卢魁先:“这数着嫁奁箱子,给我数出一道应用数题来了!”
乐大年赶紧打住:“应用数题此时休谈!回到今日主题!”
卢魁先调皮地避开乐大年逼视的目光,故意对学生:“李果果,破了上回王家嫁女的纪录没有?”
“破了破了!三十六……”
抬箱队伍终于全部从拐角走出。学生像吸足了一口气似的,最后喊出:“四十!”
众人欢呼:“罗老爷,赢过王家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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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轿(五)(1)
街当中,罗老爷遥望四面拱手,意气风发。
罗老爷的最后一抬礼箱是敞开的,一串串铜钱高高吊在箱架上,晃悠悠最能吸引众人眼球。此时,被推拥得一颠,一串铜钱因为串绳经年突然断了,哗啷啷全落进箱中,众人被这意外弄得兴奋大叫。罗老爷却极敏感地听到了一枚铜钱蹦出箱沿落到街面上的叮当声,顿时忘了自家身份,立即扑下地,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追寻着那一枚叮当转圈的小钱。
卢魁先一愣,此情此景,在哪儿见过?
罗老爷钻过一人裤裆,推开一人的脚板,拾到了那一枚小钱。他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他望到了革命前后在省城合川会馆见过的一个老熟人。二人隔着钱眼,对望良久,“是你?”
罗老爷这才小心地将钱收进怀中,再扣上荷包扣。他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着其中透露的叮当声。又像让烟似的,将荷包递到卢魁先耳边:“你要不要听听?”
卢魁先:“我听过了,罗大爷。”
罗圈圈昂头挺胸:“唔。”
“您老的腰身,怎么不……”
罗圈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不罗圈了!”
“哪天起——挺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