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以后,黎明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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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以后,黎明以前-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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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过逝后,外婆独守在嵩城,老宅子已经通过法律途径收回,舅舅等待李曼解除了毒瘾,就与她结了婚,但舅母久未生育,想收养个小孩子,但外婆不同意,一直在找中医寻找方子。这个新婚家庭正患着类似父亲与母亲早期的婚姻症结。

  母亲带我和弟弟回娘家的时候,外婆心情又高兴又难受。她始终觉得我和弟两个小冤家,有生不完的病,在冬天有流不完的鼻涕,脸颊有爆不完的坼,她还是会握住我长满冻疮的手拍拍握握的,很温暖,而弟会在东北的雪地上玩雪,把雪藏进外婆家的炕上,虽然冻得脸都红扑扑的,他仍是傻笑等着挨骂。但外婆都会觉得两个小孩若没他们疼,就会躺在病床上了。显然地,她摒弃了门第观念,看淡了金钱,认为家和万事兴是项真理了,她疼爱孙儿,让舅舅为弟寻找名医,令爸妈达成一致感受——一切都可以和平的。

  但实际上,父母的婚姻,在有了我和弟弟之后,显得充实,但也困苦,充实的是,他们总有讨论不完的话题,吵完了架没几分钟又来问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初为人父人母,真的有很多事很费琢磨讨论。困苦的是,小孩的病的确很麻烦,小孩的心性既单纯也奥妙,捉摸不定,而他们经常以他们成年人的思维来猜测。

  我的眼睛是弱视,点眼药水是常事。妈问爸这个眼药水怎么就透明的,溶质不知道丢哪里了,爸就从瓶帽那找出了一颗红色的丸,摇晃震荡了几下,溶进去了,变成红色的药水。妈当时是瞪了眼睛的,很高兴却仍然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样的设计谁找得到。爸说,就你找不着。妈正给我点眼药水,被这话噎住,狠狠挤了眼药水瓶,说,那就是为你设计的。我的眼睛被药水淹了,流进嘴里,叫“好苦!”。他们是不是又回到了恋爱偶尔斗嘴的时候了呢。他们那时真的很可爱,他们认真较真的样子很可爱。

  可爱的他们维持这种面貌没有多久。父亲有一段时间忙于的博物馆主题展览会,每天接待前来观展的中学生队伍。带队的女老师对知识广博、更正她的解说词的我父亲有了好感,而我父亲对待她像一个新认识的朋友一样。她在与我父亲交谈时被前来探工的母亲看到,女老师虽然心有好感,但还不至于做第三者,她被母亲喝斥了一顿,很尴尬地离开。回家后,母亲指责父亲在外对不起她,她在家里为孩子忙,为家务忙,而父亲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母亲要父亲交代清楚出轨的事。父亲说,那个老师只是带学生来看展览的,你不明不白地把人家说了一顿,她一个老师不是什么第三者也被人成了第三者,在学生面前怎么言身传教?事情传出去,我和她没事也变成有事了。你怎么就不冷静地想想,现在博物馆事情忙,家里也事多,这情况我都没空去找,我要找情人,也要找文物或者是收藏品当情人,而且越老的就越好。明天,明天你和我去向人道歉。母亲理亏,说,我不去,要去你去。父亲说,好吧你不去我去,你不怕我被第三者缠上?母亲说,好啊,去吧,把她找回家,我给她安个家吧。父亲说不出话来,甩门就走,除了向女老师道歉外,还被女老师劝了,本来打算过一周再回,被劝了三天就回来了,在博物馆办公室窝着住的。

  墙,我面对着一面墙,我和弟弟被那时吵架正酣的父母清出屋外,我和弟弟就躲在家门外对门的墙,哭泣,他们经常吵过煮饭时间,我们都怕挨饿,有时为了抗议他们吵架,表示自己强硬的离家出走要自由的态度,我们就熬着在外面,等过了午饭时间,我们都腹肚空空地颓然蹲下玩弄石籽,抛石籽。父亲会来瞅瞅我和弟躲在哪个方位了,如果是在原地方,他会看下就走。父母像是胜利了,会不动声色地等到我们自己回来。小时候被一句“大人吵架,小孩插什么嘴”骂跑的我们在过了很多时间之后的某个冬天,饿了渴了冷了,他们能把我们带到烤手烤红薯烤芋头温暖的屋子里去,让我和弟感觉苦尽甘来的那间屋子里去。我甚至会恨恨地想,在很久以后长大了的日子里,等他们老了,我和弟要纷纷离家求学或者工作,就让他们就像是被遗忘的老房子,等着我们回来把他们带到有吵有闹有孩子的新屋子里。

  9岁之前我们可以这么放肆,但弟弟并不是一个幸运的小孩,在9岁之后,患了骨髓灰质炎。这种病在当时已经不多见,但治病要花时间。弟走路不正常,要扶着墙走。他被爸妈送去医院扎这针扎那针的时候,弟弟痛苦地叫唤,让母亲也恨不得替代他受苦,爸问医生有没有轻点的办法救病啊。医生说,想轻点怎么治得住。母亲在一旁喊,轻点啊。弟好像没上麻醉,很勇敢的样子,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很疼,手掌都有他掐的指印,而且他的叫声在我往后听来都是最强音,被他掐得痛,我也叫疼了。晚上妈会守在他身边睡。我嫉妒弟,我得回家,看着弟空出的小床,恨恨地把他的枕头拿过来睡。奶奶回国了,搬来照顾我们,心疼我和弟,也心疼母亲,在拿着姑姑寄来的相片时看着姑姑那体弱的小孩时,更会偷偷地抹眼泪。

  父亲劝过奶奶找个老伴,奶奶终是不肯。但在公园里散步时,碰巧遇上了年轻时视爷爷为情敌的大爷,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们都聊着年轻时的一些旧事感到亲切。奶奶每天都和他练太极,也算是培养出了夕阳情。

  1997年欢庆香港回归后,上完五年制小学的我开始上初中。这时候,由于家里有爸、我、弟三个病人,现在病情稍微稳定了的时候,妈在校友聚会上听同窗姐妹们议论得都小有成就,而自己却深陷在家庭里,虽然被同学们赞为一个优秀的家庭主妇与母亲,但她仍然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在色彩交错、甜言蜜语的KTV里感到自己的孤立。胡丽与李多在一起,郎才女貌令人羡慕,李多也成为了浙江大学一个学院的副院长,当他谈起妻儿的时候,胡丽在一旁幸福荡漾,突然令久居家中的母亲感到不是滋味。

  妈每天给弟弟细心地按摩推拿,问他这里痛吗,那里还不要重一点。弟弟总说不痛,刚刚好,不要捏了。妈也许被弟弟这种温和的态度迷惑了,一段时间以后,妈跟爸商量想要出去重新开始做电视事业。她的理由是博物馆的工资已经不能支持支出,另外还有长辈要孝敬,总不能老是劳烦姑姑或是母亲娘家人来关心。

  爸与妈商量的时候,爸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烟气腾腾地。父亲当时已经是博物馆的副馆长,缠身的工作时紧时忙。但爸考虑的是,按当前的情况,出去做事是好,既转化了母亲的能力,也让家庭经济环境好起来,但家里两个小孩怎么办呢。孩子都还不能照顾自己,怎么能离开父母。妈靠过来说她全想过了,把我送到寄宿的学校去,让弟休学一年,送到舅舅家里去照料一下,舅母检查后不孕不育,能把弟当自己的独生子疼,可以好好教育弟弟。而且外婆已经找好了一个老中医可以治他,替他复健。

  爸在幽蓝的烟雾里,那烟头红亮,一闪一闪地,最后掐灭了。儿子的事不能往外推,离开了妈,哪肯复健啊。先缓半年吧,现在孩子还小。半年后,你要出去,妈那边我来说。丫头也留在家里吧,年纪还那么小,现在寄什么宿。妈说,她不是考上重点学校了,早点独立好。爸说,她是你女儿,你那一套就不能仁慈点,她还小。妈说,难道挑个近点的普通学校,这不耽误前途?你问她的意见吧。爸说,他们的教育问题我们要保证,这是前提。

  我躲在门后,知道了这样的决定我无法反驳,为何他们不愿意像平时那样为了一点毛皮小事吵一架,比当时的沉默更让我开心,在大事面前,此时母亲显得更有主张,这一切显得那么异常,她像西方社会那样在争取*与自由,但我们知道,没有*与自由的地方才会提倡*与自由,*与自由是在森严的责任与条例下才能保障大多数人的*自由。母亲心愿达成,这意味着我的*与自由不存在了,不能每天看到弟,不能每天吃到爸妈一起做的饭菜。看着睡着了的弟,我突然感觉两个人的命运将截然不同了,我们都好像被赶出了家门一样。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呢。我们虽然满11岁进12岁了,在这个还不想长大的年龄,我们不得不被迫长大。

  父母是我成长的卫道士,我的成长与不成长都受着他们的束缚与保护,可是有一天,他们说,放了你吧,你自己做决定。我并未像一个挣扎的囚徒有了自由的张力,而是像一个习惯了拐杖的老人失去了拐杖,失了力一时走不了路。突然有了很多选择,却无法做出选择;突然有了很多人,却无法识别最知心的那个。

  我开始初中的寄宿生活了,每天是规律的晨跑、晨读,与教科书在一起,听老师一字一句的讲课。所在的班,每个学期换一个班主任。任性的同学们在一起,欢天喜地地参加体育、劳技,而我习惯停下来,看湖看潭,总觉得是那么地形单影只。我想念爸煮的饭菜,总在夜里哭,我也想听爸妈吵架,想挨爸妈的骂,牵挂弟弟的病。现在只能在夜里的时候躲在被子里看着打开了的手电被手掌蒙住透出的那种橙色的光,仿佛手掌也融成了透明。与大爷喜结连理搬出了家的奶奶会来看我,送上煮花生与煮鸡蛋。父亲说服她说,我要主动接受独立教育。奶奶就怕我吃不饱吃不好,让我放假了就往她那里住。有时爸也过来,这一老一中一小在小食堂里,好像是多幸福的一家人,只有我知道过得有多难受。我胖一阵瘦一阵,因为身体发育需要营养,而我很不希望自己胖,因为男生喜欢漂亮的女孩。奶奶不明白这情况,自然觉得母亲失职了,她与父亲回去的时候,她是数落得父亲低下头的。但是父亲还是没有改,也许觉得他欠母亲的。妈来的时间不确定。在我年级排名下降的时候,班主任叫我出教室,我正为自己的学习成绩辩解几句的时候,班主任让我往右看,妈正在右边提些一袋橘子等着我。我惊奇地看着她,慢慢走了过去,她留下了东西交待了两句就走。我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

  这是一个很完美的世界,每一次我看着它,觉得完美的世界与伴随自己长大的不美截然不同,像厚肿的像熊猫眼的眼睛,像那么高的额头,比如那么胖的胳膊。别的小孩比我漂亮,我的缺点随着成长,就像是一个角度的弧在向外扩张,弧的边幅把缺点放大放宽。我面对着穿着苗条的同学们,开始痛恨身上的不完美。

  半年后,母亲真的出去了,外婆想劝女儿不要太要强与执著,都结婚多年了,要承担的总是要承担,别再想着做什么大事了。但母亲坚持了,她认为再不改变,命运就没有机会转折了,等事业好了,也会让孩子都过上优越的生活。弟弟也被送到舅舅家,舅妈与外婆相处得不好。外婆疼弟弟,而舅妈就不疼,嚷嚷着说要收养个小孩。弟弟去了半年的时候,舅妈被检查出不孕症治好,已经怀上孩子三个月,外婆开始待她如亲闺女般照顾,舅妈也开始对弟弟关心照顾,像是在练习当母亲一样。半年后,舅妈生了一个儿子。外婆很高兴,疼爱的重点就从弟弟转移到孙儿身上去了。

  对我来说,每一次放月假的时候,好像被皇帝皇后宣进了皇宫,终于可以看到爸,但妈妈因为忙着当制作人在外地工作,没有时间。在大假,像是春节的时候,爸妈和我一起去外婆家看弟弟,他正一月月地恢复起来,也培养了画画的兴趣,临摹了些国画,但并不喜欢外婆请的外公朋友一个老夫子教他书法文字,那个老先生的繁文缛节过多。我笑他傻瓜,我想学都没有教呢,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努嘴。

  我摘下他的帽子,他任我摘了,没反抗。他的样子好像既不是小时候与我离家出走的小孩,也不是大哭叫痛的那个病人了。神色就像超脱了的另外一个人一样。弟安静地看了窗外一会,然后探秘似地问我初中都学些什么,平时做些什么。我怕说体育课会让他伤心,便没有说,便说是语数英,平时就呆宿舍看书呗,闲书都借来看。他说,姐,你不喜欢和别人一起,那么孤单不好。我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你也不会。他说,以后自然就会了,现在爱怎么就怎么呗,嘿。

  我看了他画的,都是些自然里的动植物,问他是不是临摹的。他一横眉,说,看不起我啊,什么表情啊你的是?他一会又说过得挺好的,我问妈经常过来吗?有没有人给你按摩推拿呢。他没说话,很长一段时候,他吱了一声,爸也时常不过来的,大人都忙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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