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真诚贯达上天,从而感动小姐之心,那真是谢天谢地,但这恐怕只是一场故意拿他开心的半是消遣的戏弄,而且自己的确毫无在人前弹奏的自信。然而,既然春琴提出要听,自己要是推辞,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何况除了春琴之外,她的母亲以及其他姐妹也都很好奇。于是,佐助被叫到内宅,向她们表演自学的成绩。
这对于佐助来说,实在是一次绝好的登场亮相的机会。当时他好不容易比较熟练地掌握了五六首曲子。小姐们吩咐他“把你会的全部弹一遍”,佐助只好鼓足勇气,凝神专注地弹奏,包括比较简单的《黑发》、难度较大的《茶音头》,这些都是他平时杂乱无序地听取的一点皮毛,记忆也无规律。也许鵙屋家的人就像佐助所猜测的那样,起初只是打算拿他取笑开心,但是听了他的弹奏,发现他经过短时间的刻苦自学后竟然能够做到如此指法准确、音调合度,都深为感动。
《春琴抄》九
《春琴传》云:
时春琴怜佐助之志,曰:“汝之热心可嘉,以后由小女教之。汝如有余暇,可常师事小女,勤学励进。”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遂许之。佐助欣喜若狂,此后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之时间仰师承教。如此,十一岁之少女与十五岁之少男于主从关系之外,又添结师徒之契,诚为嘉事。
脾气乖僻的春琴为什么突然对佐助表现出如此的柔情呢?据说其实这并非春琴的本意,而是周围的人故意安排的。细想起来,一个失明的少女,虽然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却动辄陷入孤独,经常心情忧郁。所以,双亲自不待言,连下女们都觉得很难伺候小姐,不知有什么办法能使她心情舒畅,正在束手无策而苦恼的时候,偶然发现佐助和小姐情趣相投。大概那些对春琴小姐的任性脾气大伤脑筋的内宅仆人们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份苦差事推给了佐助,落得自己减轻一些负担。也许他们会这样给春琴出主意:“佐助这个人多么非同寻常啊,倘若小女对他特地教授指导,他一定会喜出望外,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不过,这样的怂恿奉承倘若不够得体,性情古怪别扭的春琴未必就听从周围的人的进言。的确,到了此时,春琴并没有讨厌佐助,说不定心底正春情荡漾呢。不管怎么说,她提出收佐助为徒,这对于父母兄弟以及佣人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当然,一个十一岁的女师傅,再怎么是天才少女,究竟能否为他人师,就无须多问了。如果这样可以排遣她的寂寞无聊的心情,她身边的那些佣人也就松了一口气。说白一点,不过是设计一种“老师游戏”,命令佐助陪着她玩。所以,与其说为了佐助,不如说是为春琴而考虑的。但是,从结果上看,佐助却是获得远远大得多的好处。
《春琴传》说佐助“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之时间仰师承教”,但是他以前一直每天要牵着春琴的手为她带路,每天都要有好几个小时服侍春琴,现在又加上时常被叫到春琴的房间里学习音乐,自然对店铺的工作就无暇顾及了。安左卫门起先觉得别人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店铺里是为了培养他经商,而自己却让他陪同伺候女儿,这样做对不起他的老家的父母,可是又觉得取悦春琴要比一个小学徒的未来重要得多,而且佐助本人也愿意在春琴身边。既然如此,暂时先这样吧,所以也就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从这个时候开始,佐助称春琴为“师傅”。平时可以称她为“小女”,但上课的时候,春琴命令他必须称“师傅”,而且她也不称他为“佐助君”,而直呼“佐助”。这一切都完全模仿春松检校对待弟子的做法,严格执师徒之礼。于是,正如大人们所安排的那样,天真无邪的“老师游戏”一直玩下去,春琴也因此忘记了孤独。
两人就这样累月经年地玩下去,毫无中断游戏的样子,而且在两三年之后,不论是师傅还是学生,都逐渐脱离出游戏的范畴,变得认真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去靭町的检校家,学习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复习功课,一直到天黑。吃过晚饭,只要她高兴,就经常把佐助叫到楼上的居室,教他学习。这终于逐渐成为每天不可或缺的惯例,有时到九、十点还不许他下课,还会经常听到她严厉训斥的声音:“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给我练通宵,一直到练会为止!”这声音传到楼下,让佣人们大吃一惊。甚至有时候这个年幼的女师傅会一边喝骂佐助“笨蛋!你怎么就记不住?”一边用拨子敲打他的脑袋,而这个弟子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样的事已经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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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十
过去,即使培养艺人,也是进行烈火金刚般的严酷训练,经常对弟子进行体罚,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大阪朝日新闻》星期日版上刊登了一篇小仓敬二写的题为《木偶净琉璃——血泪斑斑的修行》的报道。其中写到摄津大掾即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净琉璃竹本派(义大夫节)的大夫,初为南部大夫,后为二世越路大夫,一九三年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之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大夫即竹本越路大夫,二世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三世(1865—1924)是二世的弟子,大正时期的净琉璃代表性名人。的眉宇间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据说那是他的师傅丰泽团七在教授的时候一边训斥“你什么时候才能记得住?”一边用拨子将他戳倒留下的印记。另外,文乐座文乐座,木偶戏剧团。的木偶戏操作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也有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的时候,参加《阿波鸣门》的演出,他的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在抓捕犯人这场戏中操作十郎兵卫阿波十郎兵卫是《阿波鸣门》的主角。这个角色的木偶,玉次郎操作这个木偶的脚部。但当时他无论怎么操作十郎兵卫的两只脚,也不能使师傅玉造满意。师傅气急之下,骂他道“你这个笨蛋”,随手操起武打用的真刀,咔嚓一声,朝他的后脑勺砍去,于是留下至今未能消失的刀痕。而殴打玉次郎的这个玉造师傅也曾经被他的师傅金四用这个十郎兵卫的木偶狠揍脑袋,鲜血染红了木偶。他恳求师傅允许他把这个被打断的、沾满鲜血的木偶的脚收藏起来。后来,他把这只脚用丝绵包裹起来,放在白木板箱里,经常取出来,供在慈母的牌位前,顶礼膜拜。他常对人哭诉道:“如果没有那一次这个木偶的惩罚,说不定我只能作为一个末等艺人而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
老一辈的大隅大夫在修行时期,由于他身体看似牛一样笨重,所以大家都叫他“笨牛”,可是他的师傅却是著名的丰泽团平丰泽团平(1827—1898),净琉璃义大夫节的三弦琴琴师,明治时期的名人。,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弦琴的大师。有一次,正是闷热的盛夏酷暑的夜晚,这位大隅在他的师傅家里练习《树阴夹击战》中的《壬生村》这一场,他怎么也说不好“这守身符的布袋可是先人的遗物啊!”这句台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但是师傅一直不说“好了”。后来,师傅团平挂起蚊帐,爬进去听他练习。大隅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数遍地反复练习。夏夜短暂,很快东方发白,师傅大概也疲倦了,不知不觉熟睡过去,但即使如此,也不说一句“好了”。于是,大隅使出他的“笨牛”的倔强劲儿,坚韧顽强地一遍又一遍拼命练习,绝不停顿。终于从蚊帐里传出师傅的一句话“练成了”,似乎觉得师傅已经睡熟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合眼,一直认真地倾听着。诸如此类的逸闻,不胜枚举。
不仅净琉璃的大夫、木偶戏操作演员,即使是生田流的古琴、三弦琴的师徒传授也是如此。加上这一行的师傅大多是盲人检校,而残疾人又往往脾气乖戾,并非没有过于苛刻严酷的偏向。如前所述,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授法也是以严厉著称,动辄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因为大多数师徒双方都是盲人,每当徒弟受到师傅打骂的时候,就逐渐后退躲避,结果有的怀抱着三弦琴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去,闹成一团。后来春琴挂出“琴曲指南”的牌子招收徒弟,其教授法也是以严格酷厉而闻名,原是沿袭了师傅的授徒法。
其实,春琴在教授佐助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严厉的萌芽,就是说,从她年幼玩女师傅的游戏开始逐渐演变成真打真骂。有人说:“男性师傅打骂弟子的例子是很多的,但是像春琴这样的女性师傅也居然打骂男弟子,却是少见。由此想来,她莫不是有几分施虐性的倾向?莫非是借着授业的机会,享受一种变态性欲的愉悦吗?”是否果真如此,今日已难以做出判断。不过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时,一定会模仿大人的生活。那么,春琴一直受到春松检校的宠爱,皮肉没有挨过棍棒之苦,但是她了解师傅平时的作风,幼小的心灵就已经领悟到为师者就该如此的道理,所以早在玩游戏的阶段就开始模仿检校的做法,这是当然的,后来越发激烈,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春琴抄》十一
也许佐助是个“哭包”,每次挨了打,都要哭鼻子,而且竟然显出没有出息的样子,咿呀咿呀地哭出声来,于是旁人就皱起眉头议论道:“小女又开始打人了!”起初只是打算将佐助作为春琴玩伴的那些大人们,看到这种情景,也觉得犯难。每天晚上,琴声、三弦琴的声音就吵得人们心烦,其间还时常夹杂着春琴声色俱厉的斥责声,再加上佐助的哭声,一直闹到三更半夜。于是,大家觉得佐助太可怜了,而最重要的是,这样对小姐也没有好处。于是有的女佣实在看不下去,便闯进课堂,劝阻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姐,您是千金之躯,何必对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男孩子生气呢?!”春琴一听,反而态度肃然,正襟危坐,盛气凌人地说道:“这事你们不懂!你们不要管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教他,并不是闹着玩的。我正是为佐助着想,才这样拼命地教他。不管我怎么生气训斥,上课就得有上课的样子。你们懂得什么?!”
《春琴传》是这样记载这件事的:
(春琴)态度坚决,毅然道:“汝等欺余年幼,竟敢亵渎艺道之神圣乎!余虽年少,然既为人师,师者自有其师道。余授技与佐助,本非一时之儿戏。佐助虽生来喜好音乐,却因学徒之身,未能就教于优秀之检校,只能自学。余甚怜之,故不揣技拙,代为其师,力使之遂愿也。此非汝等所知,宜速退去!”闻者慑其威容,惊其辩舌,常喏喏而退。
由此可以想像春琴是何等之骄矜气盛。佐助虽然也哭,但是他听了春琴的这一番话,满怀无限感激之情。他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要忍受辛苦,更是包含着对既是主人又是师傅的少女的激励所充满的感动。所以,不论遭受多大的痛苦,他也从来没有逃避,总是一边流泪一边顽强坚持练习,直到春琴师傅认可说“好了”为止。
春琴的情绪时好时坏,每天变化无常,听她没完没了地训斥责骂,这算是好的,要是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使劲地拨弄一下琴弦,或者只是让佐助弹琴,自己坐在一旁凝神静听,却不置可否,这才是佐助最难受的时候。
一天晚上,佐助练习《茶音头》的曲子,但是他的理解力很差,怎么也记不住,练了几遍,还是出错。春琴十分气恼,和往常一样,将三弦琴放在膝下,右手用力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里唱着曲调:“来,跟我学!齐里齐里甘,齐里齐里甘,齐里甘齐里甘齐里甘一齐腾,特成特成伦,来,鲁鲁吞……”佐助茫然不知所措,但也不能停下来,于是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弹奏。但是不论他站立多久,春琴就是不说一句“好了”。如此一来,佐助更加头昏脑涨,浑身出冷汗,越弹越糟,乱弹一气,一塌糊涂。但是,春琴始终一声不吭,嘴唇紧闭,眉头紧蹙的深深皱纹纹丝不动。如此坚持两个多小时,母亲繁女穿着睡衣上来,劝说道:“虽然教学十分热心,但也得有个分寸。事情过了头,会伤身体的。”两个人这才分开了。
第二天,父母亲把春琴叫到跟前,对她说道:“你教佐助弹琴,十分热心,这是很好的。不过,打骂弟子,那是大家都认可的检校才可以这样做的,而你呢,不论你的琴弹得多好,毕竟还在跟着师傅学习,要是现在就模仿这一套,必然由此产生狂妄傲慢之心。大凡艺道,一旦骄傲自大,就不能长进。而且你一个女子,竟然抓着男人,口出‘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