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已极。醒来通身舒畅,神智力清。
“由此我姊妹研究行造,同时分制了好些种,有的加上各样鲜花水果,样数也有增有减,又设法减去甜味,使其刚刚合口,结果以此一种最为合式。阿菊现已嫁在杭州,因这里好些花果都买不到,托她代做。今晚所饮却是阿妹南边自制带了来的。阿妹不但会制这酒,还会做二十多样花酱果露,熏的花茶尤为妙不可言,等阿娘来京我每样送点过去,三弟一尝就知道了。我接她来,一半为她,一半也是为自己呢。”少女笑道:“阿姊专爱替我撑门面,闹得我一天东家忙到西家,西家忙到东家,真忙煞人。果真好也罢,其实不过如此,反倒叫人背后笑话。”元荪方道:“这酒实在真好,别的想必也是一样精美,筠姊并非过誉,阿妹何必客气。”
说时,少女又取了一个小瓷瓶,给元荪斟了半杯。元荪见酒白中泛红,作浅桃色,甚是鲜艳,到口一尝甘芳有荔枝味,不如前酒,别具一种菲芳,而甜过之,笑道:“这酒也好,只是大甜些。”少妇笑道:“这是纯荔枝酿的,用时对了蒸馏水,所以酒味稍薄,你方大哥最爱吃,其实并不甚好。”少女劝元荪饮完余酒,又取一种斟上,说道:“三哥酒量好,还是吃一杯青梅酒罢。”少妇道:“三弟刚吃甜酒,先请点菜罢。”元荪依言,夹了一片干蒸鲍脯吃了。那青梅酒色作深碧,十分清冽,不似前两种倒在杯中甘波溶溶,宛若膏露,才一倒出满屋都是酒香,到口一尝芳醇无比,隽永耐人寻味,元荪连声夸好,问是什酒泡制,少女笑道:“先父母在日爱酒如命,彼时还用青梅泡制,所以酒总发浑。自从发明蒸制果酒以后便改了法子,这酒也和前酒一样制法,所以清鲜好看,味道比用汾酒高粱泡的要醇得多,后劲虽长,吃醉了不会难受。本来做一回费力费事,因姊夫喜欢拿它送人,所以每年都做不少。这还是前三年带来的两坛,听说阿娘好量,三哥走时带一坛走罢。”少妇笑道:“阿娘还没到呢,你忙什么?”
元荪见她姊妹又另取酒要斟,架上样数还多,忙道:“够了够了,天已不早,改日再扰罢。”少女道:“我只要三哥再尝一种百花酒就罢。”元荪只得应诺。那百花酒色作金黄,香味甚浓,也分辨不出是什花香,正在夸好,方承德也由里间走来,元荪忙起让座,承德道:“三弟不要客气,请随便用罢。”随说,自取甜酒斟了满杯,说一声“干”,举杯一饮而尽。元荪道:“大哥豪饮,小弟如何奉陪?”小女插口笑道:“姊夫只吃三杯,吃得却爽,阿姊说三哥好量,再吃三杯何妨?”元荪先当承德量大,惟恐拼他不过,初到人家,又在深夜,吃醉不好,闻言才放了心。接着又对于了两杯,承德便要稀饭,小女道:“三哥还有几样酒没尝呢。”元荪再四辞谢才罢。
承德随问元荪学历,元苏还未及答,少妇已先答道:“三弟东吴大学差一年没有毕业,但是家学渊源,写作俱佳。还有两件事和你投缘。他虽三百多年书香世家,从小爱武,家有异仆名叫向春,有极好武功,三弟每天读完书,稍微有空便跟他学,才十四五岁便在苏州玄妙观一个人和十几个流氓打架,流氓被他打倒了好几个。这还无什希奇,还有令人佩服是,他心思聪明,足智多谋,无论多难办的事,只他一到便有主意。记得我和他一同在梅老师家读书,他才十三岁。正是新年刚过,苏州一班世交小弟兄只他年纪最小。正月十四,有一个江苏阔候补道的儿子张凌沧约了几个世弟兄,都是阔官场家子弟,三弟也在其内,约同一早到盘门青阳地骑马,再到阎门九华楼吃中饭。饭后,改坐游船,去光福元墓一带看梅,在元墓山住一夜,以便赏那月夜梅花,次早回家上元宵供。到了阎门一看,这年九华楼不知出了什事,推说修理门面,要到十六才行开市。大家一则骑马劳累,二则腹饥,商量另吃小馆。三弟因听马夫说石路拐湾角上开了一家面馆,和观前街的观正兴一样,汤包汤面饺以及各色鱼肉过桥汤面无一不佳,便向众人说:‘如今天已不早,船上又备有极好船菜,点心也有,到船上吃,不过多一会,九华楼本就多余,既未开市,乐得省下。这面馆新开,何不去试一下?稍微吃点充饥,留着一半肚子到船上受用,肴佳酒美,水碧山青,岂不有趣得多?’众人本都爱吃观正兴的烂糊肉面,一听这里新开张一家,又是顺路,俱都赞同,便令随行两个人去往山塘画船上吩咐船家多备一些水果酒菜候用,随往那家面馆去吃点心。
“到了一看,那面馆名叫元兴馆,生意果然兴隆。四楼四底上下二大敞厅全被吃客占满,人声嘈杂,此呼彼应,一二十个堂值奔走叫嚣,上下往来乱窜,各色吃客穿梭出进,楼梯腾腾乱响,擂鼓也似。众人好容易占到一张八仙桌,连喊了好几声,刚把堂信喊来,话未说完,别桌性暴的客人又在拍桌敲碗乱喊,转身要走。三弟见他神情不属,恐未听真,一把拉住问道:‘我们话还未说完呢,正要三笼汤包,你听明白了么?’堂信连答‘晓得’,三弟说:‘你记不全无妨,你们就这十来样点心,除却大肉包子我们不要,有什么现成你先拿来,我们吃了要走,彼此都快。’堂倌答应转身,只乱喊了两笼汤包两碗面便往别桌赶去。众人要喊他回问,三弟劝说:‘他们新开张,太忙,反正点心也不想饱,就这两样稍微吃点走罢。这里想不到比观正兴还要吵,下次白吃我们也不会来,许是听我说尽现成的拿来,所以没喊下去,由他去罢。’哪知等了好一会,连喊过的两样都未端来,后来的客人俱有吃过走的,先那堂棺始终不过这边来,喊也装不听见。这班少爷们多是年轻气盛,内有两个也拍桌敲盘乱喊,堂信这才气忿忿走过。这类下等人只服流氓大兵,欺世兄们年轻,开口先埋怨‘客人不该拍桌敲盘,打碎了要赔,等话,众人自然动火,问他为何后来的人先吃,唤他又不走过,两下争吵,越吵越凶。店老板闻声赶进,不但不怪伙计不好好侍应,反说好些无理的话,其势汹汹,神态强横,如非旁座吃客不忿,群情责难,双方几欲动武。众世兄被人劝出时,老板堂信还在背后嘲骂。
“众人有的要回去打架,有的要叫巡捕究办,三弟恐碍赏梅之约,横身力劝,并说包有法子出气,随即回头,指着那面铺道:‘你这样流氓生意,如若叫你常开下去,我们一齐改姓,过天再来和你算账。’说完同往山塘渡头走去,饿着肚子,吃了一肚子气,同到船上。总算这一耽搁,船上酒菜点心全部提前备好,只等人到下锅。船开不久便即入座,都谈起前事有气,非往警察厅托人重办,或是叫人打他一顿不能消恨。三弟拦道:‘这两样办法都不好。打架双方难免受伤,生出别的枝节,有理变成无理,又招声气,家里大人晓得还说我们年轻闯祸,又受责罚。警察厅虽有人可托,一则小事不值托人,二则世家子弟向官衙请托有违家教。在我们受了恶气,那面馆人们大混账。在对方的想法,必当我们年轻性暴,一言不合便倚势骂人打人,对方不服,碰了钉子,丢了人,无计可施,去打他们,欺压商民,代为出气。这些人和我们并无深交,不过常来我们父兄门下走动,平日相见只是点头,又不爱答理,一旦有事相求,如何肯代为出力,好了派一该管巡警传话申饬几句,敷衍面子。不好只口头答应,心里还说我们荒唐,知道年轻人一股火性,气过拉倒,连巡警都不去派。再要不好,还许当面敷衍,偷偷向大人讨好告状,说我们放着学堂不上,每日三朋五友在外胡闹,和人争吵,发脾气打架,吃了亏还闹声气,往厅里托人情,和商民为难,因为交情大深,既然知道,不能不说,结局说成出气,反他作成讨了好,我们还受大人责骂,岂不更冤枉?’
“众人便说:‘事由三弟出主意吃点心而起,难道白受人欺不成?’三弟说:‘哪有此事,我自有主意出气,包他倒霉,哭笑不得就是。’众人问他,又不肯先说,后又再三逼问,三弟才说:‘我们一行八人,原定每人四元份金,今日之游本就富余一小半,原定剩下的钱元宵节后再往常熟去游虞山,拜谒言子墓,寻访柳如是绛云楼故址,小火轮来去才四角小洋一人,又有朋友待承,就这样照我计算,如无意外耗费,不住客栈,回来至少还剩六七块,又省下一顿九华楼,怎么也有十块可剩。等常熟回家张大哥全交给我,适才已然查看好了地势,那面馆正对大马路的同春茶楼,等到正月什五张大哥生日头一天,计四预祝,大家出城公聚,早点吃完九华楼,包你们出这一口恶气,还有好把戏可看,一点也不闹声气,决想不到是我们做的。此事只能一二人知道,如全先知就无趣了。’众人原都知他说到准做到,执意不说只得拉倒。三弟只背人告知张凌沧。一同游完光福岭、元墓山,又游虞山,大家都想出气,用得极省。回来一算账,剩了十二块钱,都交与了三弟。因张凌沧也说法子想得极好,准定能够出气,只不能先说,个个高兴,盼能早到日子。
“一晃到了正月甘四,一早去至张家聚集,这日却是星期,这班世兄弟们上辈交情既深,中有好几位都在梅老师家补习中文,另外每星期还设有文会,每聚一起不是互相研究诗文,便是研究别的学堂功课,就玩也是踢球打球,从无轨外行动。又是有钱的居多,每星期聚会,或吃或玩,照例轮流作东,再不公份。遇上生日,便在头一天公请,大人认作有益,不但不禁阻,还常时给钱叫儿子请客,或在家中留下酒菜款待。他们择交又极谨慎,共总不满十人,要入会的,必须家世、人品、学问样样相等,性情还得相投,四者缺一不可。学会是在梅老师家成立的,起初只得五人,直到四年之后,有的出洋,有的随宦转学才行分散,人最多时不过十一人。每家父母俱都知道放心,谁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乱子。
“大家会齐之后争问三弟事情办好没有,三弟说:‘自然办好,仍不宜于先说,我们望着,看那流氓面馆倒霉就是。’说罢,一同骑驴出了阎门,先到九华楼公聚,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去到石路斜对过马路上的同春茶楼。三弟早命家中下人占好临街座位,到了楼上,凭栏下视,那面馆就在下面,只隔一条马路,看得逼真。遥望对过吃客抢进抢出,人语喧哗,生意旺得出奇。众人都急于看新鲜花样,出城既早,饭吃得又快,到茶楼时天才十一点,众见久无动静,重又追问,张凌沧笑指楼下道:‘捣乱的不是也都来了么?’众人定睛往下一看,马路上车马行人往来如旧,看不出一点异样,只石路口内,两边小弄堂里三三两两不断有叫花子来往逗留,也不向铺户人家乞讨,好似附近有人家办红白事,雇来打执事的神气。方自不解,三弟看了看表,悄对众人道:‘这家面馆那日嫌我们这些吃客不好,我们不合得罪了他,特意请了三百多好吃客到他店里锦上添花,助助旺气。只等午炮一响,我请的客人一齐进店就闹忙了。’众人方始有点会意,中有两个还在追问,下面叫花子已越来越多,散在附近。在街上看还不怎显,由楼上望下去,远近一目,却是多得出奇。苏州巡警又滑又懒,叫花子们又不惹事,连左近铺户都是人家雇来打执的,谁也不曾理会,众人才明白三弟用意。
“天已正午,远近叫花子似早约定,齐朝面馆门前聚拢。老板气冲冲跑出来,刚要连骂带轰,跟着一声午炮,那四方八面的花子立即潮涌而来。面馆老板先见群丐聚立门外已是不耐,又是走进门来,同了两个铺伙抢将出去,迎头正遇见花子当中最强横力大的几个,开口刚骂得一声,‘贼叫花,快点搭我滚出去!’为首两丐早一人一掌将他推开,口中还骂:‘猪秽,放狗屁,老爷今朝是你店里吃客,有人用过铜钱,你凶点什么事?’说罢,当先昂然直入,也不问客桌上有人无人,只有座位就坐。铺中吃客俱是附近商民,苏州人胆小怕事,又爱干净,一见群丐蜂拥入门,纷纷叫嚣吵骂,不知出了什事,多疑流氓拆梢来此打架,惟恐误伤,再者这些花子十九污秽,穿着破烂,有的衣不掩胫,甚至连腿股都露出在外;有的头发老长,鼻涕眼泪模糊一片,虱蚤满身,臭气烘烘;更有五官四肢残缺不全,断手短足,眼烂鼻塌,满身癫疥疮疡脓血狼藉,腥秽不可向迤的,处此情形之下,如何能吃得下去?老实一点赶急离座避开,丢下钱与堂倌,掩鼻子挣逃出去。稍滑一点的连账也乘机赖掉,竟自由丐群中闪身挤过,一走了事。
“时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