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持手枪的卫士首先抢入,进门看守先喝了声:“兔蛋快滚起来,厅长来了!”马二暗骂:“兔蛋还要狐假虎威啦,待一会就要你好看,二太爷先装一回孙子再说。”半惊半喜,以为这就快要好了,假装害怕,刚应了一声站起,杨以德已同了一人走进、马二一看,随来的是个西装少年,却不认得,心还疑是工部局派来的高级职员,便朝来人分别鞠了一躬。杨以德笑对那人道:“你看着点,药箱带来了没有?”少年笑答道:“药箱现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厅长是什么意思,以为给寻常犯人治病,又赶出诊事忙不在家,现在说定,准按日期奉陪好了。”
马二才知少年是个西医,杨以德还是想将伤医好再行开放,不禁着起慌来,暗忖:“你这好意思我不能领,早点放出去多好。”心里想着,脱口叫了声“厅长”。杨以德笑问何事,马二道:“厅长待我天高地厚,不过小的那天虽然挨了几下,仗着这副身子骨,没吗。有这两天全养好啦。你啦请大夫给我治,还得花钱吗的,我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岁老娘,怪惦记的,再说我又是个孝子,不如你啦把我小子早点放回去满好,你啦这份意思我也满明白,见了外国人我一定美言几句,决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话,谁叫咱都是中国人啦。别说没吗,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的,也得向着你啦这一头,决不能给中国地找麻烦。你啦真要体恤我,赏点医药费吗的那倒领情。不赏也行,要叫我在这儿养伤,你啦花钱,我小子还难受。承你啦美意,前天还下命令改为优待,叫实噗还不如不优待啦,就吃的还凑合好一点,也不如在外头。瞧这地吝子里头有吗?连块板都没有,满地尽迸虱子,看守老爷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满没照你啦意思办事,这要待长了,非折腾死不可。你啦又跟外国人签过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小子一条狗命死活没吗,可是话得说回来,人总死在警察厅里头,外国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必要办照会交涉,一赔款就多少万,谁也了不了,别跟庚千年一样,岂不给你啦找啦麻烦。最好还是给两钱由我自己养伤去,再不放心我能给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见,多会把身上伤养好再见外国人,你瞧怎么样?”说时,旁立诸人两次想要呼斥,俱吃杨以德摆手止住。
马二见杨以德满脸笑容,以为说对了心思,自觉这样给他叫明倒好,便一个劲往下说去。说完,先听西医对杨以德笑道:“这人简直神经错乱,无怪那日敢对厅长无礼。”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你还有什话说没有”?马二道:“报告厅长,就请你啦放我出去,赏不赏的没吗,好在我跟外国人也能要个三头五百的,你给他给一个样。”可笑马二死在临头,还想乘机弄上一笔养伤费再走。杨以德笑道:“本厅长决不能失信于洋鬼子将你枪毙。可是你要回老家还得些日。这位王大夫便是本厅长专为请来给你长期治伤的,你少时有什伤痛可对他说。”马二也没听明语意,便忙争辩道:“我说不向外国人说,实实不假,厅长别不放心。”话未说完,杨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这混蛋倒想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还未报呢,哪有如此容易!”
马二刚听出口风不妙,杨以德已将身上长衣脱去,喝声:“拿来,给我抓!”门外应得一声早奔进一人,手里持着和前日过堂一样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递上,同时旁立卫士便如狼似虎赶将过来,抓住马二衣领恶狠狠往下一扯,随手扔向旁边。马二因想向外国人诉苦看那身上伤痕,将衣服脱下披在身上,这一来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否则衣服既要被人扯碎,还得挨上几下。话虽如此,杨以德依然没有省劲,该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马二因上来没有认清来意,话又不曾听出,见对方笑嘻嘻突然翻脸,摸不清是何原故,只当把话说错,刺中了对头心病,当着好些人面子挂不住惹下来的乱子,急喊:“厅长开恩,我说错啦,愿意伤养好了再走,你啦千万别打我。”话才脱口,杨以德早奔过来,骂声“王八蛋”,扬鞭就打。马二身上的伤还未愈,有那见血的也只刚结疤,如何禁得这一阵乱抽?一鞭挨上便痛彻心肺。十来下去过疼得满地打滚,急喊:“爷爷,打死我噗!”先还夹着几声“嗳呀”,到了后来,直似待杀的猪狗一般随着鞭声惨嗥不已,西医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杨以德和四卫士,一个持着麻鞭准备换用。马二为了护痛闪打,在地上往来乱滚,四卫士一人把住一头,滚到跟前,便一脚踢一溜滚。杨以德双鞭交换了好几次,直打得马二急痛攻心,声嘶力竭,快要断气。打人的也自累极,才行掷鞭住手。当有随从由外走进,递上手中把,杨以德擦了,穿上长衣,将西医唤进房来令其验看,问要几日方愈。西医皱了皱眉头答说:“虽是浮伤,但肉多糜烂,如要通体见好,少说一星期。”杨以德随即含笑点头,率领卫士走出。西医忙命从人由上面取下药箱和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将马二扶坐椅上,先给他消了毒,然后上药。
马二体气坚实,尽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会便将气缓过,心还在盼仇人不会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报过,想必伤好便可出去。见那西医与前日人性不同,见自己打得这重,大有怜悯之意,治得也极尽心,用药甚多,毫不模糊,不禁又生希冀,乘着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长大夫,你啦积德治得大好了,我小儿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啦好处。我也是自己该死,那天喝醉了酒,惹这大乱子,刚来就过了一个热堂,今儿又是这一顿苦打,运气赶的,有吗话说。我瞧你啦跟厅长是好朋友,他打完啦人并请你啦给治,想必总有一个交派,你啦知道我几时可以开放吗?·我家实有八十多岁老娘,孩子有好几个,娘们年纪轻,长得俊,我是真放不下心去,打算请你啦跟厅长美言两句,他的讲话公事已完就剩私仇,今个私仇他也报啦,外国人又签过字,不能要我的命,今儿这顿打你啦瞧见,就拿我那天对他也就啐了一口唾沫,说啦几句闲盘,把他副官带到局子里去押了一会,也没人难为他。报仇报到这份上也到头啦。要打算给我治死,外国人也不答应。我知道他怕外国人知道,想请你啦治好伤再放出去,这个不必。我刚没说吗,都是中国人,咱不能行那个事,眼时只放我走,万事皆休,挨打我认啦,伤没养好决不见人,彼此都好。其实他想不开,见了外国人,不全在我这张嘴吗?伤好不好的有吗关系?你啦要能劝他把我及早放回去,不但我对外国人没吗话说,日后你啦要到下边开个医院吗的,我必有一份人心,非但保护没人敢跟你捣乱,我再向本岗住户一提,这院长是我好朋友,谁家有病人要不上这医院瞧去就是麻烦,你想想这是多少人?不是我吹,甭别的,就凭我一句话,你这医院准得会阔起来,那财就来得多啦。”
马二真个冥顽不灵,始终迷信着外人势力,自还以为势迫利诱两下兼施,说话得体,哪知这西医虽是留学生,却最恨为虎作伥的洋奴,先听杨以德说马二倚仗租界势力,侮辱中国官吏,如何可恶,必欲置之于死,又目睹那等毒打,心觉罪不至此,还以为处置太过,颇动恻隐,及听他这等说法,平日鱼肉商民可想而知,心中立生厌恶,冷笑道:“我虽自开医院,兼充本局官医,给你治伤乃是本分,公事向不过问,不过照你为人说话均有取死之道,这打不止一次,以后小心本分,逆来顺受,也许你的命大,对头日久气消,保得一命。我也不想仰外人鼻息,到祖界上去开什医院,你自静养听命吧。”马二一听还要挨打,惊弓之鸟,心胆虽寒,仍不肯信道:“院长,你别玩笑,再打一顿我就非死不可了。他跟外国人签过字,不能不能。”西医笑了笑,也不答复,径率助手走出,看守便将桌椅取走。马二再四央告求他留把椅子,白吃辱骂一顿,也未办到。周身是伤,坐卧两难,那罪孽就大啦,站又站不住,没奈何只得咬着牙关将伤势较轻的半身朝下,倒卧地上,尽管自恃外人护符,不致危及生命,不信西医所说,心中终是怙掇。
果然挨到第七天上,伤刚痊愈了大半,灾星又自临头,这次不是杨以德本人,来的便是前被他打骂带走的随从副官,照样又挨一通重的,并有一同伙帮忙。马二还不自悟死期将至,以为受自己凌辱的还有一个汽车夫的仇未报,至多咬咬牙再挨上一顿总可了事。前半倒居然料中,第三次伤养好,拼着这一顿,恰巧那汽车夫为人心软,打得并不甚重,方自心喜。汽车夫因他挨打时跪地哀求,动了恻隐,竟拿真情说出,马二这才知道,杨以德不但安心要他的命,并还使他受尽毒打,活活打死,对工部局签字乃是手段,早准备下应付之策,而外国人自从将他引渡以后,休说人来交涉,连电话通没打过一个,分明当时袒护全为他租界上的威势,足见纸老虎戳穿,唬不过去,人已交出,便死活任便。好在是中国人,死多少也与他无干,优待的话乃看守开玩笑,并无其事。头次的医生和食物俱是对头意思,为的是他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多打些日子解恨,并无人来托情。等那日随行的小车头打过,便由对头重新下手,每隔三日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马二一听,连急带怕,加上新旧创伤,当时吓晕过去,醒来便神智失了常态,终日自言自语,哭笑非常,自认生平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以及种种淫恶穷凶的罪孽,起初看守还打骂喝禁,发现人已半疯,也就不去理他。后又挨了几顿毒打,受尽楚毒,无如命长、又没自杀的勇气,吃仍吃得多,只苦挨着。因是打怕,不等见人,只听“厅长”两字便吓得浑身乱颤,跪在地下磕响头,直喊饶命。最后一次神智忽清,算计明日便该受刑,抚摸身上鞭痕稠叠,己无完肤,悲凄之余,忽想起生平罪恶大多,自作自受,遭此恶报,不由天良发动,悔恨万分,自用痛手打了一阵嘴巴,跪在地上念佛,念了一夜,连饭也没吃。看守都当他是疯狂,也无人理会。等挨打时,杨以德一进门,马二想是刺激太过,神经错乱,由半疯变成真疯,始而和老鼠见猫一样惨嗥乞命,身子直往后退,等杨以德一鞭打下,忽然怪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当见扑去。马二自来怕凶,每次受刑俱似待宰猪羊,只会哀号惨叫,战兢兢任人踢打,满地乱滚,从没反抗过一次,从上到下都道他是孬种,松骨头,只管随有四名持枪卫士,只是摆样,兼充扒马二衣服,把住四角示威,不令满屋乱滚,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噬。
马二被押已有三月,虽然挨过二十多次毒打,体无完肤,臂腿等处已然糜烂见骨,因十天过后烟瘾去掉,食量越来越大,体气本强,又是全无心肝,一味总盼难满出去,既恐掉了膘,又想身子结实才能挺刑,所以气力仍在,这一声悸亡魂,情急成疯,其力更大,杨以德当时吃他抱了个结实。其实马二并非是想和对头拼命,只为神经错乱,挨打时心里害怕,一急一迷糊,眼前一花,误把对头看成朝夕悬盼工部局派来救他的鬼子,一面猛扑上前将人抱紧,口方乱喊。“外国人快救我走,他们打死我了!”旁立卫士一见厅长被犯人抱住,当着情急拼命,俱都慌了手脚,一句也未听清,蜂拥上前,投鼠忌器,不敢开枪,一面撕掳,一面用手枪把乱打。马二失心疯,见状越发情急,抱得更紧,嘶声急叫,口中臭唾沫喷成白沫,死也不放,急得杨以德也顿足大骂混蛋,乱成一堆。最后还是一个卫士聪明,见马二力大如虎,分解不开,倒举枪把照准脑门心猛力一下,这才打闷过去,不再动转。人仍紧抱未放,又是四人合力才行扯开。总算马二没有伤人之心,又是拦腰一抱,只将衣服撕破了些,受了一场虚惊。杨以德自是大怒,喝令:“与我救醒转来重打!”卫士领命过去一看,业已脑浆流出,死于就地,只率罢了。
杨以德也真能干,当晚不令抬埋,先给工部局打一电话,令其转饬马二家属领尸。工部局因以前签得有字,闻说人被打死,大是不快,立即命人来办交涉,质问为何不守信约。杨以德闻说来了洋人,亲自出见,把脸一沉,令翻译回复道:“犯人可恶,屡次不守规矩,日前并对长官行凶,已照中国法律处治。前订条约只是不得枪毙,并无不得打死字样。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