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因为家里穷,才进府的吗?”
“奴婢的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缀幽垂了垂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奴婢娘小时候就去了,爹又娶了二娘,后来乡里闹饥荒,离乡的路上,二娘便撺掇着爹把奴婢给卖了。”
半晌,缀幽见颜秉初不说话,只拿着一双湿漉漉乌丸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自己,便看穿了颜秉初的小心思,抿嘴笑道:“姑娘莫觉得奴婢可怜,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奴婢有吃有穿,伺候着姑娘还有月例拿,日子过得够好了。只求姑娘让奴婢省些心,就是体贴奴婢了。”说着,俯下身将颜秉初甩歪了的鞋摆好,又道:“姑娘也该歇了,明儿早上又该嚷着起不来了。”
颜秉初吐了吐舌头,趿了鞋子,便往床上去。躺在床上,由着缀幽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帐。颜秉初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竖着耳朵留神缀幽的动静。听到缀幽掩了门在外间躺下,便又坐起身,从枕头里摸出了一本书。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桌前,就着夜里留着的那盏灯,翻看起来。
今天下午从颜秉宁书房出来后,颜秉初又偷偷绕到正院后面的佛堂,悄悄往袖子里藏了佛堂东偏殿供奉的族谱。照理说,族谱应该供奉在族里的祠堂,大约是颜老爷分了家,族谱又重新誊抄了一份。
现在颜秉初看的,正是这一份誊抄的族谱。
族谱图篇头写着“余杭临安颜氏支谱世系图”这几个字。
一世祖名曰:茂公。旁有小字记载:公原籍山东临沂,乾德年间迁至两浙路,遂于余杭临安县架屋开基。妣,陆氏生三子。公,妣生卒俱佚。
下面便用朱砂画了三支分叉,写了二世三房人的名字,分别标为福、禄、寿房。再往下便只有福房的子孙。传到颜府长房这一代才是第八世。
族谱后头又记载了这支颜氏的由来。隋代以前,一支颜姓由琅琊临沂入迁关中,到了唐代,此支颜姓下传至颜回三十七代孙颜师古时,开始发达昌盛起来,其子辈颜昭甫,孙辈颜元孙、颜惟贞,曾孙辈颜杲卿、颜真卿、颜旭卿,颜曜卿,玄孙辈颜君页、颜禺页、颜岂页,均有名于当世,或仕宦当朝,或书法造诣精深,或两者皆备。此支颜姓风光显赫一时,为世人仰慕。
“真卿四世孙弘,官金陵同州参军,长子诩为永新令,次子普,五代末为泉州德化令,遂家焉。普之长子泊迁永春卓埔,茂公为其第六子。”
合上族谱,颜秉初小心翼翼地将它又藏回枕头里,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帐顶,慢慢梳理脑子里的信息。颜回,孔门得意弟子,颜氏之儒的创始人;颜师古,语言大家,作《汉书注》;颜真卿,书法巨擘大师,风骨健劲的颜体的开山祖。史书上曾经淡漠的人名变得亲近起来。原来,颜家乃名门之后。
这一个个人名后面的朝代,春秋,隋唐,五代。如果历史的车轮没有出现偏差,现在大约应是南宋高宗赵构在位年间才是,历经靖康之耻,退居临安;繁华在表,腐朽在内;奸臣在堂,狼兵在外。南宋程朱理学盛行,对女子束缚甚重,然,上巳节那天,颜秉初看见的却有些像是史书上大唐盛世的模样,年轻女子轻纱蒙面,结伴而游,好不自在。还有最最重要一点,国都的位置与史书上记载的完全不同。
唔,一定要找到是哪里出了差错。颜秉初翻了个身,渐渐沉入梦乡。
于此同时,兴福寺山下的别景园里,谢诩正仔细看着手中捏着的一张薄纸,福宝在一旁颇为自得地道:“少爷最近同颜家那大少爷走得近,小的把他的底细全扒拉出来了,嘿嘿,夫人可交代了,少爷待在福州念书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得让小的注意着,不是谁都能结交的。”
福安垂手站在一边,心里直翻白眼,夫人交代的话暗暗里记着就是,哪有全交代出来的,真是个不长脑子的。
谢诩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快速地瞄过颜秉宁的生平,顿在了那短短的一行字上:颜氏秉初,和佑七年生。性顺言寡,体弱娇怯,母甚宠爱。不由想起那日推在他腰上的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和慌慌张张如同小兔子的身影。便嗤笑一声,将纸扔在桌上:“言不尽实,不看也罢。”
福宝顿时垮了一张脸,嘟囔道:“怎么会?小的费了不少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少爷,这颜家大少爷说起来与你还有亲呐。”
谢诩这才感兴趣,问:“怎么说?”
福宝见谢诩来了兴致,立刻又起了精神,压低嗓音道:“这颜府可是临安府颜家的嫡支的二房。安定侯夫人可是颜府老爷的妹妹。”
谢诩的母亲燕国夫人出自安定侯府,乃现任安定侯的胞妹。安定侯夫人便是谢诩的舅母了。谢诩的这位舅母乃是老侯爷在世时亲自定下的,颜家在临安传承百年,家风严谨,是有名的世家望族。
原来是出自他家。
“既然,与颜府有故,我一小辈,也该上门拜访才是。”谢诩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福宝打了个寒战,抬头看时,自家少爷仍是一副气质高华,不染尘埃的模样。他吁了一口气,心想,这才是他家那个京中人称“谢郎风流”的少爷嘛。
第六章 如此背书
第六章 如此背书
唔,真舒服。
颜秉初坐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隐隐约约有缕橙色的阳光透过纱帐。
天放晴了
她撩起帐子,直接下了床,爬到榻上,推开窗,满足地扬起小脸吸了一口气。有阳光真好,人都感觉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缀幽进了里屋就看见颜秉初一副餍足的样儿。不由抿着嘴笑了起来,见屋里暖和,也就没有说她,转身取了衣服,伺候她穿上。唤了小丫头端了青盐,打了水。
出了里屋,映月早端了蜜水,颜秉初直接就着映月的手喝了,带了文杏去徐氏院子请安。
“念了书,倒是吃得多了些。”徐氏见颜秉初用了一碗碧粳粥,还吃了两块糖蒸酥酪,心里很是高兴。
颜秉初倒是噎了噎,想起前世每次下课,冲锋陷阵到食堂打饭,顿顿无肉不欢,不禁有些汗颜。她倒是想吃多些,奈何这个小身板已经是极限了。
正说着,颜秉君已放下箸子道:“娘,君儿吃好了。”
颜秉初连忙也放下箸子,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我也吃好了。”
徐氏点点头,嘱咐了几句,让姐弟二人仔细听先生念书,不许调皮等等。又叮嘱两人跟着的小丫头两句,便放两人走了。
颜秉初牵着弟弟的手,穿过沁香园,过了绿野苑门口小溪上的竹桥,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松茂斋走去——那是姐弟二人上课的院子,靠近府里后门,魏先生每日便从后门进府为姐弟俩上课。
颜秉初一路想着心思,直到快拐进书斋才察觉到颜秉君嘴巴里念念有词。于是停下脚步。颜秉君疑惑地抬起小脸,皱着小鼻子问道:“阿姐怎么不进去?可是忘了书本?”
颜秉初气的笑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让你埋汰我,我怎么就是忘了书了?阿姐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丢三落四的人么?”
颜秉君捂住鼻子呼痛,可怜巴巴地看着颜秉初道:“好阿姐,君儿说错了不成吗?你都打断我背书了。先生可是要检查的,背不出来可是要挨手心的,到时候阿姐你可别哭。”
颜秉初没好气地道:“我才不会挨手心呢。”说着,便跨进厅里。
哼,我整本书可是都背上了的。
文杏将手中的书本,笔墨纸砚都在颜秉初的桌上放好,便退了出去。颜秉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颜秉君耷拉着肩膀进门走到座位上坐好。
过了一会儿,魏夫子夹着书走了进来,看见姐弟俩都到了,便点点头,道:“昨日布置的课业都背了?颜秉君,你先背,从开头开始。”
颜秉君紧着一张小脸,站起身,道:“是”便开始背了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中间虽有停顿,背得倒还算流畅。颜秉初竖着《三字经》,两只眼睛藏在书后滴溜溜地转,小脚藏在裙子里悠悠地晃着。
“……三纲顺,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魏夫子捻着胡须听颜秉君背完,摆摆手让他坐下道:“不错,可见课后是下了些功夫的,还须继续努力。”
颜秉君如释重负地坐下,转头又担忧地看着颜秉初。魏夫子转向颜秉初,冲她点点头,示意该到她了。
颜秉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人之初,性本善。……父子亲,夫妇顺。”魏夫子满意地点着头听颜秉初流利背到这里,刚想让她坐下,却听颜秉初一口气不换接着往下背:“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某。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十干者,某至某。十二支,子至某。曰某某,日所某。曰某某,当中某。某某下,某某某。我中华,在东北。……某有功,戏无某。某之哉,宜某力。”
魏夫子听到后来才明白这小姑娘是把整篇三字经都背下来了,中间不认得的字全用了“某”字来代替。最可笑的是一连着的三个“某某某”,竟然一个不落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让她坐下,暗地里惊讶这小姑娘记忆力惊人。
“先生,这三字经,我可是都背下来了。”颜秉初歪着脑袋道。
魏夫子想了想道:“你记忆上佳,几天功夫能背出这么多实属不易。”顿了顿,又板了脸,望着眼前这个略显天真的小姑娘道:“切不可骄傲,尚有这么多字认不得,怎能算的是背上?”
颜秉初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便坐下了。颜秉君小脸放光似的看着她。颜秉初趁着魏夫子背着身的功夫,冲弟弟眨眨眼。颜秉君会意地点点头,转身拿起书本开始听先生讲起书来。
下了学,姐弟俩同先生告了退,颜秉君也不等小丫头收好书,紧紧拉着颜秉初的手,生怕她一不注意就溜了。颜秉初颇有些无奈,见颜秉君如此崇拜她。心里自我安慰:总比他认为自己要挨手心好吧。
一路上,颜秉君总时不时扭头看自家阿姐一眼,似乎每走一步,颜秉初的形象愈加高大了一分似的。
颜秉君往下拉了拉颜秉初的手,小声崇拜地道:“阿姐,你真是太厉害啦”
颜秉初得意道:“那是自然。”说着,不自觉的挺了挺胸。浑然不觉她一二十岁的灵魂同一个五岁的小孩有什么好炫耀的。
“阿姐,你今晚还是好好睡一觉吧,下回不要再熬夜看书了,嬷嬷说,晚睡的小孩子长不高的。”
颜秉初脚下一个踉跄,回头就见颜秉君一张小脸只差写着“同情”两个字了。他似乎很担忧:“阿姐,你背不上也没关系的。你是女孩子,先生应该会打得轻一些的吧。”
颜秉初愤愤地转过头,不再理会他:哼~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就只惦记着挨手心。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进了徐氏院子,颜秉君犹自在身后滔滔不绝:“阿姐,阿姐,你是怎么背的?”“你这几天一直在背这个吗?”
颜秉初扁了扁嘴。让你小瞧我,偏不告诉你。加快步伐冲进徐氏屋子,埋头就伏到徐氏怀里,闷声道:“娘,弟弟欺负我。”
徐氏抬头看了屋中的少年一眼,颇为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颜秉初的背:“你这孩子,没看见有客人在?让人家笑话了。”
颜秉初倒真没注意到,抬头转身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堂下坐着的少年穿着靛青色常服,龙眉凤眼,面如冠玉,偏偏眉宇间带着一股如同高山流水般的洒脱,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这少年正双眸含笑地看着她,道:“妹妹是天真活泼,诩怎么会笑话呢?”
声音明明柔和悦耳,颜秉初却听着有些别扭,又觉得这少年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待细看时,却被因少年的话而眉开眼笑的徐氏轻轻推了一把:“这是你姑母的外甥。是燕国公世子,既然两家有亲,你便唤声表哥吧。”
颜秉初低头曲膝福了福:“见过表哥。”
那少年从身上摘了一块玉佩递给她,道:“这次见表妹倒没备什么礼,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表妹拿去玩儿吧。”
颜秉初瞅了那玉佩,透明晶莹,色泽均匀,触手冰凉润滑,连她个不识货的都看出是块上品玉,暗暗咋舌:乖乖,这都不是啥看得上眼的,真是财大气粗。
颜秉君迈着小短腿跟着姐姐进屋,一眼就瞅见屋里多了个好看的大哥哥。兴冲冲地问徐氏:“娘,这位大哥哥是谁?”
徐氏笑着又说了一遍,又转头向那少年道:“这是我小儿子。”
颜秉君便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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