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比人们的自信,我许是有些悲观。而且,很不合时宜地,在美国南方一
个欣欣向荣的春天。
春天又来了,鸟儿在明亮地叫着。让我想起蕾切尔·卡逊的书,那本《寂静
的春天》。卡逊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一个柔弱女子,战胜庞大的“化学帝国”,
证明了DDT危及鸟类生存、也在毁坏人类的健康与生存,最终使得DDT在美
国禁止生产。DDT的发明人,曾经获得诺贝尔奖。今天,人们提及此事,口气
之中,多半暗示那是发奖委员会的一个污点。好在,看上去愚昧和恶势力纷纷落
马,环境保护的概念从此发端。结局就像是一个灰姑娘的童话。
可是,王子和灰姑娘并没有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们的面前不是一个童话世界。DDT是杀虫剂。当初发明、启用它,是为
了救森林庄稼于虫害,也是为了挽救生命。它扑杀的重要对象之一是蚊子,蚊子
传播着可能致命的疟疾和各种疾病。从DDT开始推广,到上世纪70年代被禁
止,它拯救了至少500万个生命。我回想多年前,自己被卡逊的故事深深打动,
却忘了问一声:DDT停止使用,疟疾怎么办?
疟疾病例在回升。今天,每年有250万人死于疟疾,其中90%在非洲。
在那里,每年有150万儿童死于由蚊子传播的各种疾病。DDT因此在许多国
家恢复使用。在这些国家儿童的眼睛里,DDT竟不是一袭黑色斗篷的恶魔,倒
是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
善意的环保组织们不曾想到,他们推动全球禁用DDT施加的压力,甚至被
贫国看做是富国的傲慢。因为,改用任何新型的、被认为是更安全的杀虫剂,价
格都在5倍甚至10倍以上。他们根本用不起。
问题假如仅仅归结到钱上,也许还好办了。真正的问题是,新药物就安全吗?
在发达国家,停止使用DDT之后,科学家发明了替代药物。人们相信科学
能解决问题,最终是因为相信人的认识和征服能力。可是,不论你是否承认,人
的能力有限。事实上,每一种新药物的产生,对它安全性的全面了解,永远慢一
拍。例如,广泛用来替代DDT的仿雌性激素,20年一过,待发现它对人类、
野生动物的生殖有危害,男人们的精子总数已经荒唐地下降了一大截。
那么,恢复DDT吗?我问自己,难道还有这个必要,绕回40年前卡逊已
经提过的老问题:危及人类生存的环境毒害又怎么办?
我们面前,要说是“两难困境”,也许都是说简单了。
二群体的困境,源于我们个人的困境。人性的弱点与生俱来。人有求生避祸
的本能。最近有一条新闻,在香港发现红火蚁。虽几经下毒,仍然止不住红火蚁
在香港蔓延。我不知香港居民是不是重视这条新闻。他们也许不知道红火蚁是什
么。我看着新闻却直摇头,红火蚁是美国南方的生存常态。
我们住在乡下,每年春天,家家户户至少要买两种杀虫剂,一种对付毒性很
大的黄蜂,另一种对付漫山遍野的红火蚁。它们对过敏体质的人都会带来很大危
险。
3年前,我们70多岁的邻居杰米老头被黄蜂叮了一囗。他估计自己至少能
够坚持赶到5分钟车程以外的诊所,马上开车前往。结果,刚刚上路不久,蜂毒
发作。他突然昏迷。杰米的车子失控,冲出公路,连人带车翻进沟里。幸亏只是
车毁,人还是被抢救过来了。
我们刚搬到这里时,全然不晓厉害,直到也有了蜂叮蚁咬、休克后招救护车
急救的惊险,才真正变成一个美国乡下人。第一课的教训,就是开春买杀虫剂,
救眼前燃眉之急。
美国警告大家,我们有6900万个家庭在使用各种杀虫剂。每到春天,我
会很有负罪感地想,一个并非没有环境保护意识的我,怎么也站进了这个行列里?
这样的困境难以挣脱。杀虫剂只是环境问题的九牛一毛。而人性的弱点远不
止于求生,除了避祸,人还是趋利的。
今天人们对美洲印地安人弱势的反省,都是停留在政治层面。而当年美洲印
地安人锐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交流本身。欧洲移民带来美洲从未有过的病菌,
致使对此没有免疫力的印地安人大批死亡。今天,交流仍然是环境灾难的一个重
要原因。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故事,就像中国的大豆枯叶病去年在美国的农田悄
悄伸展;就像北美的红火蚁,今年在香港的山坡上,拱出高高的蚁穴。
我们会在政治层面检讨检疫制度,虽然我们知道,其效果只是杯水车薪。我
们不可能检讨“交流”,因为那是潜在于我们内心不可克服的渴望。
我们乐于从政治层面检讨。不仅是这一层面尚有改进的余地,还因为我们能
够获取道德感的满足。而涉及人性本身的弱点,我们鲜有改良的余地,还可能把
自己逼上道德感失衡的险途。
我只需要问一下自己,空气污染是最直观的污染。那么,我是不是因此会放
弃车船乃至飞机的便捷、远行的特权?为了阻止水电站对生态的危害,我会不会
放弃电灯、洗衣机、冰箱,拔掉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或者,我在三里岛和切尔
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之后,仍然让自己坚信,核电站就一定是安全的电源?
环境的恶化如杀虫剂的使用,其加速度如脱缰的烈马,勒也勒不住。既然政
治层面还有改善的空间,改善就是必要的。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必要扫
兴地说一句实话:改善的结果也是有限的。
我们面对的问题,大部分来自难以克服的人性本身。
三环境恶化的加速度似乎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无能。相反,它恰和我们能力的
扩展同步。最突出的是技术,假如套一句俗话,技术是在“突飞猛进”。
我短短一生目睹的“发展”,其眼花缭乱,已经是多少代人心中不敢梦想的
科幻影片。有史以来,怕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几年前当做贵重物品,宝贝
一样搬回家的电脑,今天扔在大街上,也已经没有人要捡,只能直接送上垃圾堆。
技术更新的速度,还分分秒秒在加快。
与生俱来,人有创造的欲望,人有攀登高峰的欲望,有“更快、更高、更强”
的欲望,也有更便利、更舒适的欲望。在跨出哪一步之后,就失去了分寸?一些
人在呼吁,要人们有所克制,收效甚微。因为人性的优点和弱点,有时只是一个
硬币的两面。人所创造的善果恶果,也往往齐头并进,无力弃恶而仅仅扬善。
原来分散的,现在有能力集中;原来小规模的,现在纷纷合并。在我们为电
子信箱的便捷欢欣鼓舞的时候,不知何时起,城市、国家、世界,已经兼并成一
些大电脑的主机。
结果,像是在应着巫师的咒语,强大技术的催生婆,一面培育起超强的个人,
一面催生出脆弱的社会。几个人,花1000美元买机票,就可以发动一场造成
人员、经济损失都超越珍珠港事件的战争;一个不那么难得到的低污染核弹,就
可能将一个大都市逼成一座空城;电脑病毒的入侵,就可能瘫痪一个国家的核心
部门。技术提升,终于令一个质变在魔术般地完成:战争能力从国家军队,无声
无息之间,就开始转让给个人。而大国的命脉,日益命若丝弦,偏偏又只维系在
几个大都市的金融中心。牵一发,便全国方寸大乱。
过去,避免毁灭性的极祸,要阻挡的是国家的疯狂。现在须防备的,竟只是
个人的疯狂。我们说,只要一个国家善待他族,即可免遭此祸。对这样政治层面
的天真论断,我想,最先在一旁暗笑,准是一个写小说的。社会是否能够杜绝疯
狂,专事研究“人”的文学家,也许最有发言权。
人的复杂性带来了社会的丰富性,也是文学家乐见的良田,生长善恶恩仇、
也生长关爱和嫉恨,由此丰收喜怒哀乐、祥和与暴乱。人或许能够建立一个全体
一致微笑的机器人社会,可惜人的世界上帝已经如此安排:终有人是疯狂的。
我们为技术的高速发展兴奋得满脸通红,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从事创造和
毁灭的双方,都因此获得了同样大展身手的机会。
恐怕,前面纵为悬崖峭壁,我们也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连回顾的时间都没有。观念也在前所未有地加速变换,急奔乱走。我们
的观念曾经在时间河流的缓缓冲刷下,逐步沉淀、逐步淘洗、逐步修正和演进。
现在,用“革命”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种从容的消失。今天,我们从一个急速
的漩涡,被抛向另一个急速的漩涡,已经难辨南北与东西。
我问自己,在飞旋直下的潮流中,我脚下的支撑点在哪里?我又有多少道德
自信的空间?我对自己的改变能有多少?我知道,每个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个
体。可是,同时又可以是一个有意义的、随机的考察目标。我像是在回答一份社
会学的调查问卷,面对问题,却满腹狐疑。
春天的鸟儿还在叫着,而我,或许永远也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了。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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