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两个家庭也只好愿赌服输,正式给他们办酒席昭告天下;若是他们二人有悔改的表现,那么就合法地结束这段关系,皆大欢喜。协议还有一条重要的条款,那就是在他们大学毕业,也就是考察期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向外界泄露他们的合法夫妻的关系。通俗地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郑南音小姐”其实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太太”。天哪,这真是个令人肉麻的称呼。
“姐,”南音转过脸,静悄悄地看着我,“问你件事儿行么?你有老公的时候——”
“我听着真别扭。”我笑着。
“你有老公的时候,你怎么称呼他的父母呢?”南音认真的看着我,丝毫不理会我的玩家。
“这个——我和他父母总共见过一回,我就当自己是演戏那样,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就完事了。”
“我——”南音挠了挠头,“那我要怎么办呢。我一想到,只要我们大学毕业了以后我就得叫他们‘爸妈’就害怕。今天我去他们家吃午饭了——”
“谁要你去的?”我打断她。
“苏远智——”她嗫嚅着低下了头,“他说,他离开龙城回学校的时候跟我说,要我找几个周末去他们家,跟他爸妈吃顿饭,因为他们原先,原先只见过端木芳,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突然之间我们就——。”
“妈的他什么东西,”我一激动脏话就出了口,“这种话他也有脸说出口,南音傻不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从现在起你其实不是在谈恋爱了,你得学会进退,学会保护自己,你懂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她脸红了,“这不是重点,我可以去陪他爸妈吃饭的,但是,但是,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喜欢他们家。”
“他们对你态度不好么?”我感觉脊背上的汗毛一瞬间竖了起来。
“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他们家,和我们家一点不一样。他们家的人——除了他爸妈之外还有他奶奶,他们家的人在饭桌上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问我什么问题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听我讲话——我还以为是他们不喜欢我。可是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给你举个例子,他爸妈在饭桌上说有个菜不好吃,说完了就没人回答他,没人搭腔,他自己好像也就是为了说一句,不是为了有人理他。吃完饭,他奶奶就会一句话也不说地去看电视,好像房子里的人都是空气。然后我就觉得,他家的人似乎就是那样的,不是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根本无所谓。姐,在我们家怎么可能这样呢,不管是谁,如果有一个人说菜不好吃,怎么会没有人理他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我说的不够清楚。”
我默不作声。南音也许不太明白她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我明白。在南音的头脑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漠视。她是标准的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这跟物资条件没关系,在三叔的家里,每个人呢都竭尽全力地对南音好,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每个人好——这也是我从小喜欢三叔家的原因。我能想象南音坐在苏远智家的饭桌上的感觉,那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的惶恐。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似乎所有柔软的感情的表达都是会被嘲笑的——别以为你说几句“生日快乐”、“我很想你”之类的话就能温暖他们,他们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被温暖。那样长大的人甚至和我这种在恶劣环境里长大的人都不一样,我的灵魂里至少还有无数碎裂的缝隙让我强烈的情感渗出来,可是苏远智呢,我打赌他得灵魂里早就在某些很关键的地方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姐,我都有一点想问问端木芳,那个时候她到底怎么跟他们家的人说话。”南音靠在椅子上,疲倦地一笑,“怎么可能呢。端木芳早就恨死我了。”
我突然烦躁地脱口而出:“你活该,谁让你不看准了人在嫁。”其实我心里被一阵突如起来的难过搅乱了,我不愿意让南音经历这些,换了是我就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应付这些人,我曾经跟很多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但是不该是南音的。
“你也骂我。”她转过脸去,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说了也是自讨没趣。我妈妈整天都在骂,其实我特别想问问她我该怎么做,可是害怕她骂我。原来你也一样觉得我是自找的。”
“兔子,千万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道歉好么——”我顿时慌了手脚,“兔子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在开车我没有办法过去抱你——兔子,对不起,我是心疼你,你明白吗?”
她不说话,嘟着嘴不看我。
“宝贝儿,我不是你哥哥,若是他今天在这儿,一定会说得出很多又虚伪又没用的话来哄你,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不可能改变的,最有用的方式,可是他们理解不了你的,你就占了先机和优势。我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是总是没错的。”
“那么难——”她重重地叹气。
就在这个时候三婶的电话打来了。我刚想告诉她我和南音会在外面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她用一种很拘谨的口吻跟我说:“东霓,你马上回来,家里有客人来了。”
我刚想问是什么客人的时候,听见三婶的声音隐约地传了过来:“不好意思。您再说一次您怎么称呼好么。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在家里我们原来一直跟着孩子们管您叫‘热带植物’。”
第四回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过,每一次,这样的画面总是会硬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这么活着,就这样毋庸置疑地在别人的恩典里?怎么可以?
第四回 故人归车子熄火的时候,一股凉意才突然间泛上来,面前的车窗把三婶家的楼切割了一半,周遭弥漫着欲说还休的寂静。我说:“南音,真不好意思,本来答应你要请你吃饭,被那个王八蛋搅了局。”我并不是故作镇定,我真的镇定。膝头多少有点打战并不能说明我怯场,我只不过是全神贯注而已,像少年时参加运动会那样,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裁判的发令枪。
“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小事情做什么。”南音担心地端倪着我,声音都微微地有点发颤。紧接着,在我想要下车的时候,我听见了她手心里手机的按键声。
我“砰”的一声把车门重重地关上,吓得她打了个寒战。我狠狠地盯着她:“你在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她软软地说:“没干吗——我,我给哥哥发条信息,要他马上回家来。”
“你敢!”我厉声说,“绝对不行,不能让他回来——”
“太晚了姐,我那个短信已经发出去了——”她故作撒娇地冲我一笑,可是没笑好,脸颊僵硬得像两块小石头。
“别他妈跟我扮可爱,老娘不吃你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衣,“下车啊,发什么呆,还等着我给你开门不成——才多大的人,就像长舌妇一样。”
“喂,别那么粗争好不好呀。”她一边下车, 边冲我翻白眼, “你不要这么凶神恶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样。”
我本来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轻轻一笑,骂这个小丫头两句,权当是热身了。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进门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我并没有来得及和脸担忧的三婶对视一下,就看见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是那杯茶让我火冒三丈的,于是我脱口而出:“你还给他倒茶做什么,三婶,你就该报警把他轰出去。”我能想象三婶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才把这个人渣当成客人。
“东霓。”三婶责备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时候郑成功那个家伙居然从沙发后面探出了脑袋,慢慢地爬到那个人渣的脚边,毫无保留地仰着脸看他。他弯下腰把郑成功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他居然,居然有脸当着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郑成功的小脑袋上磨蹭——他残留的胡碴果然逗笑了那个认不清形势的叛徒——岂止是逗笑了,郑成功简直是一脸的幸福。
他终于转过脸正视着我,他说 “东霓,好久不见。”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方靖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儿子。”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也是我儿子。”他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而且,你为什么告诉你们全家人他叫郑成功?我从来没同意过他跟你姓,我给他起的名字叫——”他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抚弄着郑成功的脸,像是预料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提前挟持了这个人质。
算了,我还是不要发飙,不要动手,也尽量不要骂脏话,他是有备而来的,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拽着郑成功的两条胳膊,打算抢过来,他一开始还紧紧抱着郑成功不肯松手,这个时候三婶的声音焦急地从我们身后传过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孩子会疼的——”像是在回应三婶,郑成功就在这时候“哇”地哭起来。于是那个人渣脸上掠过了~丝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松开了。我就趁着这个时候,用力地拎着郑成功,把他拖到我怀里。有什么要紧,反正他已经觉得疼了——我生他的时候受的苦比这多得多,这点儿痛不够这个小兔崽子还的。
三婶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郑成功,一边轻轻揉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不管怎么样,孩子今天留在我这里。你们有什么事情自己出去谈好了,家里人多,可能说话不方便。孩子有什么错儿,一点儿做父母的样子都没有。”
“我没有任何话要和他谈。”我虽然是在回应三婶的话,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他, “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再看见他——对我来说他根本就是堆垃圾,还是那种夏天最热的时候发臭的垃圾,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想起来就让我恶心。”
他“腾”地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挡住了我面前的阳光。
“我有话要和你谈。”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其实我不想在这儿说,可是只有找到这儿来才最有可能见到你——我要带我儿子走,就这么简单。”
“你失业了对不对?”我斜斜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扫地出门了。这个时候想起你儿子,你是不是打算带他回去申请残障儿童补助啊,不靠着他你没法吃饭了?”毕竟做过夫妻,我比谁都知道怎样激怒他。
他嘴唇都发白了,看他这副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的样子真是有趣。“郑东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卑鄙?”
这个时候南音的声音终于插了进来,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这么不讲理——是你自己不愿意要郑成功,姐姐才带着他回来的;是你自己嫌弃郑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离婚的,现在你说你要带走他,你也太欺负人了。”
他惊愕地转过脸看着南音:“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谁告诉你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你们是她的家人,自然什么都信她,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挟我,她带着孩子回家无非是为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
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一直。他停顿的那个瞬间,我让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跄着瘫坐在身后那张沙发里,记得要做出一副崩溃的姿态,但是不能太难看。非常好,我跌坐下来的时候头发甚至乱了,多亏了我今天刚刚做过发型,残留着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没,它们只是让几缕发丝散落在我脸上却没有让我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女人。紧接着,在方靖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在下面的话呼之欲出的时候,我抢在他前面,号啕大哭。
“三婶,三婶——”我仰着脸,寻找着三婶的眼睛,“他造谣,他撒谎,他无耻——方靖晖你王八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来抢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带回美国去好让我见不到他。我才不会让你得逞,谁想把孩子从我这里带走,除非从我的身子上踩过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个人受的,都是我一个人扛的,别人有什么资格来骂我,有什么资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来,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着气,心满意足地倾听一片寂静中我自己胸腔发出来的疼痛的破碎的呜咽声。
“东霓!”三婶跑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把我的头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上, “你不要怕。不要怕,别这样,郑成功不会走的,你放心东霓,我们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办法——东霓,好孩子。”三婶一边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