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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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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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正经,吓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边化妆一边和你聊吧?”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他的神色。

“你给我讲讲西决这个人,行不行?”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

“有什么好讲的,是个好人,就是误区。”她那副样子还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还沉浸在陷入情网的少女的角色里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江蕙自顾自的说,“他看上去好像很随和,好像很好应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高兴,又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不高兴,东霓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我一边刷眼影,一边打了一下郑成功伸向我的化妆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为他不那么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既不会让他特别高兴,也不会让他特别不高兴,多简单的一件事。”

“我只见过一次他真的生气——就是他知道我那时候还有老公。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骗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江蕙笑了一下,眼光似乎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想想我还真的蛮怀念那个时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见他的真性情。”他显然是像个受略狂一样满心甜蜜的回响着那段整日打电话但是西决坚决不接的日子,那种心情类似于穿着一双妖娆昂贵的高跟鞋,就算须要寸步难行的忍受它磨出来的灼人的水泡,也还是不肯脱下来——女人就是贱。

“那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直接跟他说你希望他虐待你好了,反正你乐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啊。”她不满的抓起可乐一通乱捏。

“轻点好不好,”我冲她尖叫,“那个家伙也算是我们家一口人。要让雪碧看到了你这样,她准和你拼命。”

“东霓。”她期待的看着我,“你见没见过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好问题,你不如直接去问陈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谁在一起都这样波澜不惊的,还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这样。”

“江蕙。”我咬了咬嘴唇,“你动真的了?”

她不好意思的小小:“算是吧。”然后她抬起头,像是终究没有鼓足勇气那样,深深的扫了我一眼,又看想了窗外,“前天晚上我问她,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说,行。我又问他,如果我不问你,你会不会主动跟我求婚。她说,不知道。然后我说,那么我们还是等等再说吧,可能实际还不成熟。他就说,那好吧。我就有点不高兴了,我说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能。我说那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就说,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真的被他打败了,你知道么。”



其实在大地震那天夜里,我梦见他了,在我的梦里他是以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出场的,谢天谢地,不是后来瘫痪了以后那副巨型爬虫的模样——你总算发了慈悲,我在心里轻轻的笑,没有以那副样子光临我的睡梦来恶心我,你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恶心我,那恐怕是你失败的一生里唯一做成功的事情。

第六回 我遇见一棵树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可以在回忆里对自己说:“我是在”5。12“大地震那天看见他的。”尽管那个时候,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瞬间,我并不知道,刚刚那场让我惊魂未定的摇晃,只不过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大灾难的小余韵。我只记得,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似乎可以确定房子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咳嗽了,然后邻近的房屋里传来新闻的声音,我模糊地听见“地震”的字样。我不知道南音和苏远智去了哪里,西决说,要我打电话给三婶,可是我的手机在店里——我是说,在那间我如今已经不能信任它的房子里,我不敢进去拿。我原先以为,只要我付了钱,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毋庸置疑地被我支配的,人心不行,但是房子可以,店面也可以。可是就在刚才,他们全体背叛了我,只要强大的上苍微笑着推他们一把,他们顿时就拥有了生命,展现着那种报复的恶意的表情。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能够吧?我一边在心里迟钝地提问,一边痴痴地看着那两个悬挂在我的头上,因为是白天,所以暗淡的大字:东霓。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我说:“请问,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务生?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那个声音坦然、愉快,有一点点莫名其妙。转过身去,我看见一张干净的脸,在午后绝好的阳光下袒露无疑,没有一点儿惊慌的表情,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郑成功的小舌头熟练地舔了舔我胸前的衣服——那是他断奶之后常见的动作。我于是发现,我的手掌依然紧紧地遮挡着他的小脑袋。事后我常常问自己,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把手从他脸上拿开——是因为我心有余悸,所以动作迟缓么?还是因为,我不愿意让这个明亮的陌生人看到他?

我咬了咬嘴唇,对他勉强地一笑,“刚刚是地震。”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突然头晕。”他一脸的无辜,接着说,“我还在纳闷,不至于吧,不过是面试一份零工而已,能成就能,成不了就换别家,怎么会紧张得像低血糖一样——您一定是——”他犹豫了一下,肯定地说,“您是掌柜的。”

他成功地逗笑了我。慢慢地绽开笑容的时候我还在问自己,不过是个擅长用真挚的表情耍贫嘴的孩子而已,可是为什么我会那么由衷地开心呢?于是我回答他:“没错,我就是掌柜的。你现在可以开始上班了。你帮我从里面把我的包拿出来好么,就在吧台上。”

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包——一个是我的来自秀水街的惟妙惟肖的Gucci,另一个是南音的布包,非常鲜明的色彩,上面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粉嫩的花儿和一个看上去傻兮兮的女孩的笑脸。他的变清很苦恼,“掌柜的,吧台上有两个,我不知掉哪个是您的。”

“笨。”我轻叱了一句,顺便拉扯了一下南音的背包带子,“连这点颜色都没有,怎么做服务生?你看不出来这种背包是很年轻的女孩子背的么,哪像是我的东西?”

他疑惑地直视我的眼睛,“您不就是很年轻么?”他很高,很挺拔,靠近我的时候甚至挡住了射在我眼前的阳光。

“嘴倒是很甜。”我的微笑像水波那样管也管不住地蔓延,“以后招揽客人的时候也要这样,是个优点,知道吗?身份证拿来给我看看。”

他叫冷杉。是一种树的名字。

“很特别的姓。”我说。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名字太他妈娘娘腔,听上去像个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妈不准我改名字。她说老娘千辛万苦生你出来,连个名字都没权利决定的话还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声音划过了明晃晃的路面,传了过来。我看见她蹲在不远处一棵白杨树的下面,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摩挲着,“妈妈。妈妈——刚才我打电话回家里为什么不通呢,我很好,我还以为我们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吓得我腿都发软了——”她突然笑了,像多年前站在幼儿园门口目送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么委屈,“妈妈你快点给我爸爸打电话,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机也不通——要是正在开车的时候赶上地震怎么办呢,会被撞死的——”她腾出那只在膝盖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我知道,她其实不只是在哭刚刚的那场地震。苏远智站在她身边,弯下腰,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尴尬地环视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无人总会令身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习惯就好了。

我的电话也是在这个是时候想起来的,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接起来,自顾自地说:“你儿子好得很,我可以挂了吗?”

他轻轻地笑,“挂吧,听的出来,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别假惺惺的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么都得逞了。”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还算是有良心。还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企图这样一点一点的感动我好让我和你妥协——你说听到我没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时,此刻,我愿意当真。

几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龙城经历的那场小小的震荡,和真正的劫难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一秒钟之内,只不过是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眩晕而已,然后黑暗就此降临,再也没机会知道自己其实很健康,根本没有生病。我们够幸运的人,整日目睹诸如此类的画面:毁灭、废墟、鲜血残肢、哀号哭泣、流离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个瞬间蜕变为圣徒,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生存的人们那段时间,三叔和三婶回家的日子总是很早,就连小叔一家也几乎天天在晚餐的时间过来报到,南音也不肯回去学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关于灾难的画面让我们所有人开始眷恋这种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们能清晰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咸了点儿——当然是要在三婶不在饭桌上的时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厅里的电视前面;这样我们就能够确认我们大家都还活着,原来整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活着,有时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郑岩。其实在大地震那天夜里,我梦见他了。在我的梦里他是以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出场的,谢天谢地,不是后来瘫痪了以后那副巨型爬虫的模样——你总算发了慈悲,我在心里轻轻地笑,没有以那副样子光临我的睡梦来恶心我,你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恶心我,那恐怕是你失败的一生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过你打错了算盘,我不是我妈,那么容易就陪着你一起堕落——你还总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才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瞧不起你的人。

龙城振荡的那个瞬间,我妈正在遥远的舅舅家里一边开心地打麻将,一边教我那个恶毒的舅妈怎么整治她的儿媳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这很好。

人数增多的关系,家里的晚饭菜单又变成了三婶的一件大事情。有一天我看见,她耗费好几个小时来煲小小的一砂锅汤——那是西决的御用,除了雪碧这个未成年人,我们旁人是没可能分享的。因为西决去献了血,这在三婶看来,必须用一周的时间好好补一下,马虎不得。可是因为这锅太子的汤,只剩下一个火来做大家的晚餐,显然是不够的。于是三婶又十万火急地把那间新开的离我们家最近的餐馆的外卖叫了来,我顺手记了他们的电话——南音你看到了,这就是过日子的经验,任何时候都得准备应付突发的状况。

南音应着,“知道了。”看着这个几天里变得异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里总是有种没法和任何人诉说的歉意。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没想就对西决说:“不准再进去,万一房子真的塌了怎么办。”若是那天,8。0级地震真的发生在我们龙城呢?我岂不是那么轻易地就在西决和南音之间做了毫不犹豫的选择?任何在心里的辩白、解释、自圆其说都是没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头,笑着对南音说:“兔子,周末跟我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么东西,都算我的。”她浑然不觉地故作懂事状,“不要啦,姐,你的店还没开始赚钱呢,你得省一点儿呀。”客厅里模糊地传来三婶和来送外卖的小男孩的对话声:“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四川。”那个声音很腼腆,有点儿不知所措,一听就知道是个刚刚出来打工的雏儿。“那你们家里人不要紧吧?”这次是三叔、三婶还有小叔异口同声的声音。“没事的,我家那个地方不算灾区,村里有人家里的围墙塌了砸死了猪,不过我家还好。”“那就好了,”三婶轻松地笑:“拿着,这是饭钱,这个是送给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个孩子紧张地声音都变了调,“这不行的。”“有什么不行,你自己收好,千万别给你们老板看到了没收走,这是阿姨给你的。”西决微微一笑,“看见没?你就是三婶眼里的那种刻薄老板。”“滚。”我冲他翻白眼。南音坐在西决身边,随意摊开一份刚刚送来的《龙城晚报》,突然笑着尖叫一声:“哎呀,姐,你看你看,有个女的因为地震的时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没有管她,要离婚了——”“做得好,”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男人全都该被阉了当太监。”南音开心地大笑,西决又皱起了眉,“我拜托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儿就那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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