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寄远大有从头说起的架势,三娘敛下心思,捡了他对面的杌子坐下,慢慢地竟听出些戏文的味道——成三夫人府里那台小戏!
“……等我赶回来,咱们府里的大火早就熄灭了,满地都是废墟,烧焦的尸体到处都是。”任寄远虽然尽量压抑着情绪,但回忆着往事触动心怀,刚毅的脸上尽是悲痛,紧锁的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深沉毅,“有逃脱的死士告诉我,除了你被父亲托付给他人在混乱中抱走外,父亲母亲都已经葬身火海,尸骨难辨。”
那些被身世搅起的嚣尘缓缓沉寂下来,尽管三娘一直暗示自己。这只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听明白只是让自己不要再稀里糊涂的被人当枪使。可是,真正听到耳朵里,三娘心底还是忍不住涌出一股难言的情愫,望着任寄远的目光慢慢淡去了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亲近。
“……既然父亲敢把你托付给他,这个人必然是父亲信任的,想到探听到的攻进任城的几路人马,我把目标对准了京城。带着幸存下来的死士一边暗暗在父亲的至交好友中查访你的消息,一边探查当年任府惨案的真相。直到六年前,在茂国公府先国公的帮助下,比照你的年龄把查访你的范围缩小到了悫元伯府和恭毅伯府。”
“苏七娘?”
任寄远点点头:“这两大伯府都是武将出身。防范极严,轻易探听不出消息。好在茂国公府和悫元伯府是姻亲,虽然之前两府疏于往来,要探听些消息还是容易的。反而是恭毅伯府,铁箍似的府邸,又不能用强,只能寻着人慢慢渗进去,这才有了你的消息。”
火石电光中,有什么在三娘脑子里一闪。等她想要抓住的时候,却又忽然没了踪影。
“偏偏苏七娘跟你一样,轻易不出府,六岁之前又都是在府外生活的,说起襁褓之时的事情谁也没个准话。我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若你们还是探不出消息。便要转去其他地方,毕竟攻进任城的人马还有两路是在西北关外。后来知道你对任城的事颇有兴趣,寻了任城的书籍,留心任城的人事,便隐隐存了希望。九月间。知道你去紫陌庄,我连夜和一帮死士赶了过去,本想最后确认。却不料还是惊动了他人,也让你无端端受了伤。”
任寄远微有歉疚。
三娘目光移向血玉,想起那时他说的话,忽然有些明了,他是想凭着血玉确认自己是不是他离散的妹妹,也就是说其实自己也该是有一块血玉随身才对,可是三娘穿过来时人已经在童子寺了,却并没有见过什么血玉……任寄远如今确信自己是他的妹妹,又是凭借的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自己对任城感兴趣?
“错过了紫陌庄的时机,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因为在去紫陌庄前我做了三手准备,让人把紫陌庄的事推出去,又脱滑了殷鸿盛的马镫,这两件事足以让殷府把目光对准宇文弼。”
若不是要消除三娘的隔阂,任寄远从来不打算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情。
如今时过境迁,任寄远郁结在心里的痛随着他说开的话一点点释放出来,他的语气从悲痛到哀沉再到现在的清淡,脑子在回忆里漫游却不再受到纠缠。
“我让人散出两大伯府有血玉的话,宇文弼闻风而动,启用了他留在殷府的细作,却功败垂成,让殷府警觉,在府里大肆搜罗清理了一番。”
三娘忽然想起殷正豪洋洋得意向自己炫耀他连夜跑到骊山挖来的好计策,正是宣扬“殷府有血玉”的话,便是一怔:“你是殷正豪嘴里的那个骊山樵夫!”顿了顿,又说道,“殷府处置的一些人里最有体面地就是庞姨娘,这么说来,庞姨娘不是急病去世,而是细作。”
当时三娘就觉得奇怪,她入宫前庞姨娘都好好的,平日也是少有不适,怎么会说去世就去世了呢!
不是问话,而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任寄远骤然停话,注视着三娘从沉思到恍然大悟的神态,点了点头,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在自己的手臂里咿咿呀呀笑着的女婴。
“宇文弼的细作应该不止这一个,殷 府大费周章也只是想杀鸡儆猴。”
三娘想起被配出府的素如,春秀,忽然很排斥细作的问题,暗暗甩开心底的不安,顺嘴揪住他前面的话转开话题:“为何把祸水引到宇文弼身上?扩大两府之间的矛盾有什么好处?”
任寄远放在食案上的手蓦然收紧,眼中射出一道凌厉的目光:“殷府藏了你的血玉。”
是说殷府居心叵测,自己过于维护了吗?
三娘检索自己说的那句话,知道任寄远误会了,她索性说得通达些:“当年任府惨案与宇文弼有关系?”
任寄远脸色这才稍霁,却还是多提醒她两句:“殷府老太爷与父亲交情并不深,当年肯冒险救走你,不会一无所想。”缓了缓,又道,“宇文弼觊觎血玉已久,当年的事他参与了多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嫁祸给他,一是当年的知情人寻线摸底定会知道你的存在,惊动宇文弼,确认你的几率就会大上很多;二是我想知道除了他,当年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任寄远说到最后,一脸阴霾,能看出他对任府的感情极重。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三娘串起零零碎碎的片段,沉吟半晌,试探着问道:“知道我真正身份的除了你、老爷、成三夫人、未丹、仇姨娘,还有谁?”
若说之前任寄远只是心有感触的话,那现在他就是震惊了,短短半个时辰的对话,她竟然能快速地滤出知情人来,这等于是把处事的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知己知彼,才是有胜算的前提。
任寄远少了些顾虑,眉宇间的担忧消散殆尽:“楚云飞、绿绨姐妹、张武。”
三娘愕然,她终于知道自己脑子里刚才一闪而过的是什么了,张武!紫陌庄那一夜砍倒她的那个蒙面人是张武!
“即墨姐姐呢?”楚云飞是即墨的丈夫,他知道,即墨难道会一点不知情?
“少一个人知道,你就少一分危险。”任寄远似乎意有所指,只是没等三娘想明白,他便幽幽长叹一声,“本来想南征回来再告诉你这一切,可惜……”
任寄远神态忽然一正:“妹妹,若让你随我一道浪迹山水之间,你可愿意?”
门外突然有些异响。
荣华一世191;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相更新完毕!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事
荣华一世192;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事
在垂花门下了车,三娘偷偷打量身前一步的裴澄,瞧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暗自纳罕。
三娘记得打开门的霎那,瞧见墙角转弯处隐去的裴澄的衣衫,是任寄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三娘一路沉默一路想,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路线不对:“老爷,这不是去荣沁居的路!”
裴澄顿了顿身形,头也没回:“绿绨,你去一趟荣沁居,就说我喝醉了,夫人服侍着回了梧桐苑。”
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三娘张了张嘴,又无声咽下,反正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裴澄的“秉性”,倒也省了些口舌,不然太夫人问起醉香楼的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绿绨平静的应诺离去。
又走了一段沉默的路,梧桐苑门口的两只大红的宫灯已然在望,裴澄终于开口了。
“若有人问起今天的事,你只管推到我身上。”闷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了一丝漫不经心。
三娘有心疏散这种沉闷的气氛,笑道:“老爷和妾身想到一块去了,妾身是个懒的,口拙舌钝,还是推到老爷身上清爽。”
裴澄停步转过身来,清亮的月光洒进三娘的眼中,熠熠生辉,像是吸啄人心的泥淖,他失神片刻后,不由苦涩一笑,大步朝着梧桐苑走过去。
三娘一愣。
梧桐苑内灯火通明,楚姨娘还没有睡下,和坐在杌子上的邹妈妈,辛荷,绿珠,红绡说话。
见裴澄和三娘一起进来,众人都有些惊讶。
楚姨娘忙起身随着众人行礼,打了招呼:“老爷,夫人。”
裴澄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径自进了里间。
三娘忙让绿珠过去伺候,她这边笑着携了楚姨娘的手,惊觉楚姨娘手上有些凉,薄嗔道:“也不知道多添件衣裳,冻着了可怎么好?”又喊红绡,“服侍着姨娘去歇了吧!早晚天冷,多注意些。”
红绡应声,笑着上前扶了楚姨娘。
瞧刚才裴澄进屋的情形,楚姨娘也不好多留。顺势辞去,慢悠悠回了东厢房。
三娘问了邹妈妈太姨娘那边,知道还顺利,便让邹妈妈去歇了。
她先进暖阁看了看裴琪。瞧他睡得踏实,小脸红扑扑的,很放心,略嘱咐秋茗几句便回了里间。
裴澄还在净房,三娘坐了锦杌,顺手拿起几案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我走后家里可有什么事?”
是问跟进来的辛荷的。
辛荷忙道:“午膳后罗姨娘和莫姨娘来过一趟,知道您没在,略坐坐便走了。晚么晌,大夫人派了个妈妈过来。说是明日做冬至团的时候给您打下手的。邹妈妈接待的,说好明日寅时来咱们院点卯。”
大夫人虽说把事情交给了她,却明显对她不十分放心。这个,三娘倒是能理解,换位思考,如她是大夫人。对一个刚入府不足一月的十四岁弟妹也不会完全放下心来,更何况,三娘出阁前确实很少接触庶务,多个有经验的妈妈帮她,做事也不会离谱到哪里去。
所以她抛开大夫人送人过来的事。单问起了两位姨娘来:“是约好一起来的,还是正好碰上?”
莫姨娘态度一直不明朗,虽然现在表面看来是在向她靠拢。三娘对这位同穿者却还是有股说不明的忌惮。
而罗姨娘曾是邱姨娘的得力侍女,多得邱姨娘赏识庇护,她的卖乖讨巧三娘记在心上,可她的出身三娘又岂会不留心?
这两个人成府比起其他几位姨娘来,更深几层,若她们联手,三娘还真不敢掉以轻心。
辛荷是内秀的人,一点即透,她脸上一红:“奴婢明日会查清楚的。”
也就是说没在这上头留意,却知道事后弥补,还算有进步!
三娘笑着点了点头。听到净房处传来动静,忙放了茶杯起身。
裴澄换了件湖蓝色卷云纹宽袍走了进来。
辛荷、绿珠忙矮身退了出去。
可能是热水沐浴的缘故,裴澄的神色松弛了很多,但可能是心事未解,他坐在锦杌上,手指摩挲着茶杯沿,依然闭口不言。
屋里静的很闷。
三娘眼瞧着这样沉默下去不是办法,暗暗的长吸口气,挤出心里的不适感,从双耳三足铛中拎出茶壶斟了杯热茶,笑着奉给裴澄:“老爷也累了,喝口茶润润吧!”
裴澄下意识接了,却在听到三娘下一句话的时候,眼神微动。
“老爷,任……”三娘顿了顿,斟酌一番后还是选择了客气的称呼,“任公子告诉妾身的……都是真的吗?”
“你不信?”
三娘也寻了个锦杌坐下,笑道:“妾身毕竟刚刚认识府里这位通家好友。”
这话就有了几层意思:第一,裴澄说任寄远是通家好友,可这通家好友也分几种情况——福祸相依的,互帮互助的,互相利用的……
第二,任寄远第一次见面,而且只在三娘单独在的情况下,说了这些秘密,她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第三,相对于陌生的任寄远,她还是对裴澄较为信任。
裴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精神也恢复了些:“任兄是当世少有的君子,行事有令尊遗风,他出口的话丁是丁,卯是卯,绝不会妄言虚话,你倒不必怀疑。”
三娘没想到裴澄对任寄远评价这么高,既然如此,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把任寄远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快速过滤一遍,三娘小心试探道:“老爷是为了哥哥南征的事情担心?”
三娘其实并不怀疑任寄远的话,只是为了破开裴澄揣着的心壳,才引出这么个话题,此时既然看出裴澄对任府的感情不同寻常,她便自动把自己划拨到任家的行列。
“不是。”裴澄否认得很直接,片刻后,又微挑眉梢看着三娘,“你……是不是在担心?”
三娘瞧着裴澄渐拢的眉头,暗道糟糕,自己这话好像又挑起了裴澄的心事。她脑子飞快的转着,手上却慢条斯理的替裴澄换掉失了热气的茶,重新沏了一杯放在他面前,思量周全的话已经慢慢脱口:“老爷替哥哥在楚姨娘面前造势,说哥哥是高人异士,虽然为了安抚楚姨娘,话说得不免大些,可妾身相信老爷定是心里有把握才让哥哥涉险的。既然是这样,妾身何必杞人忧天,只盼着不给哥哥添麻烦,去了他的后顾之忧,或许才是妾身唯一能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