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得见它?!
来不及细想,它便被他带离大殿,仿佛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时代,它跟着他冲进战场。
鹤斩出鞘,如白鹤展翅,泱泱如水消溶,光芒如高山清泉泻入深潭,战场厮杀,它再熟悉不过,指挥着剑身,它惊讶得发现,自己与苏炜的身手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苏炜笑盈盈的问。
军帐中只有它和他。
要开口么?它从未与人说过话呀!话先于理智一步出口:“还……不错。”
想了想又问:“为什么看得见我?”
苏炜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大概是缘分吧?我就是看得见你。”
“……你是第一个看得到我的人。”
“嗯。”
“只要我在你手中,我便只听你的。”
这是它第一次发表从属宣言,并不是它的奴性,而是它在说一句显而易见的话,如此挑衅:只要你握得住我,我便是你的,但是若是别人有本事夺走我,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它的话不算客气,而他毫不为意。
他大笑着,热情的望着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手。那么你可否答应我,跟我一起,为皇上夺回天下?”
鹤斩答应了,同时臣服于他眼眸中灼热的——忠心。
那是它从未感受到,或者说从未感受得完全的东西。
它服务过的并不止是历代君王,它从前也曾被赏赐,赐予君王手下,他们每个人都有私心,或多或少,握着鹤斩剑柄,都要有一丝贪婪——剑与主,在相握的那一瞬,便心灵相通。
不过听到的并非隐私。
不知为何,它能倾听到的,只有野心。
它听到他们的内心,无一例外的重复过一句话:“我若是君主,那么——”
而苏炜,它没有听过他心中如此言论,亦感受不到他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完全忠诚的,因为他没必要不忠——他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将军,而他的妹妹是当今皇后,他的另一个尊贵身份是国舅爷,他只比皇上大十岁多一点,可以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他是完全忠诚的,即使他打了胜仗,安了军心,却乱了臣心,开始有人担心他权利过大,唯恐左右皇权,向皇上启奏,将苏炜降职——或者干脆革职,苏炜仍不以为意,他是君子,不屑于此道,他知道并相信,皇上也是。
苏炜和皇上,他们可以互相信任——就如鹤斩和他。鹤斩满意的想,虽然它已经有了剑魂,不过作为一柄剑,即使无生无死,过一日算一日,但是仍是希望自己跟随一个好主子的,它也想风光风光,被人赞是名剑配名士,真正的名士。
况且这位名士,还能真正的看到自己,让自己发掘出潜在的本领。苏炜似乎有种能激发它潜力的力量,鹤斩跟着他走南闯北,与敌厮杀,慢慢它居然开始可以幻化实体,偶尔应邀出现在苏炜面前——当然,要很小心的,它不想被别人发现,
苏炜教它识字,教它绘画音律,教它很多从来没见过,甚至听也没听过的东西——原来,笔是这样握的呀,原来琴是这样弹得呀,原来——
它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变幻成其他人形,苏炜看过它变为苏炜自己的模样,连连称赞它若是代替自己在人世间活下去,绝不会有人怀疑它的身份。
不过苏炜只允许它将身体变实,并不让它变幻成任何别人的样子。
他说:“你就是你,何苦要变做别人的样子呢?”
鹤斩对些小把戏不以为意,它还是习惯隐藏起自己,跟在主子身边,无论有没有外人在的,二“人”都形影不离,只不过从未发现罢了。
剑,自然无男女,然有阴阳之分,鹤斩属阳,无论它的剑魂,还是剑魂化成的实体,当然也是男子形态,而且,苏炜说,“它”是个好看的男子。
他拉着它站到镜子前,那日是鹤斩第一次照镜子,原来,自己是这个样子……
鹤斩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不在乎,知道了,还是不在乎。
苏炜被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气坏了,连连恨声骂他暴殄天物,一边摸着下巴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贼贼笑。
“我当你是我的好兄弟,这等好事,当然也要教给你!顺便试试你这张脸,如何?”
鹤斩不觉得自己是兄弟,也不觉得“试脸”有什么好玩的。但是既然有好事,尝试一下也不错。于是这样大摇大摆,跟着苏炜进了妓院,被一群红粉缠住,而显然,缠他的胭脂女子,比缠苏炜的多得多。
苏炜笑着说他一副好皮囊果然不同凡响,鹤斩并不以为意,学着苏炜的样子,搂起身边的姑娘。
“还有很多事要慢慢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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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太快,鹤斩还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快乐之中。
当年拥有过它的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觊觎的,窥视的,或是明目张胆想要的,光明正大抢夺的天下,却早已一代一代有条不紊的更换着主人,而此刻问鼎天下的人,谁又能保证他就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还是它鹤斩快乐,苏炜告诉他一句话,大意是:给自己留条底线,坚持原则,享受生活——太TM精辟了,他想。
这样过了十数年,数十年。
直到苏炜年轻的脸庞出现皱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头发开始花白,鹤斩眼中,他仍是从前的苏炜,乐观,豪爽,真诚——还有忠实。
在忠诚的问题上,他以身作则,给鹤斩作了最好的榜样。
鹤斩的存在,是它和苏炜秘密。
它和苏炜一同被捧上天堂,快乐不自知。
直到有一天,被摔得粉身碎骨。
“国舅苏炜,久蓄异志、欺藐上主、企图起兵造反,幸被父皇识破,苏炜凌迟,其亲族满十四岁者,皆诛——包括皇后苏瀞,满门抄斩。”
三王爷说得没错,苏炜被压罪名,惨遭凌迟而死,满门抄斩。
而他居然叫它不要插手。
忘不了那日,苏炜摸着手中长剑对他说:“昔日国乱,我十八岁起,纵横沙场数十载,立身立国,自认忠君爱主,丹心一片,这剑以鹤为名,也不算自视甚高。后来国家安定,我用它斩奸除佞,下手甚是痛快,而今……被奸妃所害,冠上反贼之名,满门抄斩,一代忠臣,居然也落得这般田地。”
鹤斩探视着苏炜的心,没有背叛,他看不到背叛。那么,皇帝是吃错什么药了?!鹤斩烦躁的想。
“我去杀了他!”
苏炜老泪纵横,抚剑喃喃而叹,“不许去!你不懂得……你不懂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罢了,罢了——若能换君主清明,我这一家的命又算什么?死不足惜啊。”
他说死不足惜。当真死不足惜?鹤斩知道生命对于人来说有多么可贵,苏炜不过想以死尽忠罢了。
那么,成全他么?放他去死么?那是他的命令不得违抗——鹤斩头一次对“忠”这个字产生了怀疑。
这就是尽忠的下场?这就是以主为天的下场?!
胡思乱想间,又听苏炜道:“只可怜我幺儿年幼,幸她命不该绝……但罪臣之女为奴,必定被折磨至死啊……”
鹤斩突然想到能为他做点什么。
苏炜搂着年幼幺女,泪滴剑身,折射一片微光,倒映两个少女的身影,同样清俊而模糊的白色身影。
苏炜抬头。
“你是谁?”怀中女儿吓得惊叫。
“鹤斩……你……”苏炜惊愕,随即明白过来,怆然笑道:“好……好,那么……就……委屈你了。”
委屈?一点也不委屈。
只不过是以一个女子的形态,做些粗活罢了,只不过是以十三岁的身躯,每日连轴转罢了,只不过是每顿馊食罢了,只不过隔几日一次毒打罢了,只不过不打面上,身上都是新伤旧痕罢了,只不过偶尔做错事要被打得皮开肉绽罢了。
只不过是这些。
苏珍一定是受不了的,对他来说,却没什么。
剑身不坏,他便无所谓,反正自己只是剑魂一缕,皮鞭针刺又能奈何得了他?
苏炜把真正的苏珍托付给一位云游归来的老友学武,代替苏珍受煎熬的是他。鹤斩庆幸自己代替苏珍来到这里,让苏珍拣回一条命。
否则以一个稚嫩小女的身板,如何抵挡?
他只要安安心心的,做一个顺从的奴隶,一个人人口中的贱婢——苏珍,这样就好了。
本可以找个机会,“暴病而死”,溜之大吉,偏偏剑身被献给三王爷,三王爷又将他转赠王妃——那剑身还束缚着他,让他没办法走开。
忍耐。
卑躬屈膝,柔顺温驯,开始时,鹤斩以他最低的姿态迎接着每一天的到来,无聊得打哈欠,一把夺天下的名剑,居然被当作礼物收藏进女人闺房,还真是……
可笑。
他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鹤斩与苏炜约好,待苏珍学成,她会来取剑,估计在那之前,他都得懒洋洋呆在女人身边了——
直到那夜,他居然察觉剑身动弹。
顺着那股悸动,他跟着过去,握剑的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会使剑的角色——王妃?!
第一次。
第二次。
第三次。
……
每次她悄悄出府,他都跟在她身后。
惊讶于她的身手敏捷,几乎次次一剑毙命,那速度快得惊人。
她永远是决然赴死一般,仿佛每一次拔剑都是最后一次。根本不像一个王妃,而像——像他曾经的一个主人。
一个女杀手,鸾凤。
他的主人中,女子并不多,所以他才会记得清楚,而那个鸾凤给他的印象更为深刻,他记得她的表情。
鸾凤是他的主人,而鸾凤的主人是一个暴君,鸾凤是她的宠妾中的一个。
每次杀人后,她总要流泪,喃喃自语,他得听出,她是为了她悲惨的命运流泪,为她所爱的人流泪,那人不是暴君,而是暴君的宿敌。
某夜她杀人,将自己放在棉帛之中,没有哭泣,静静的躺着,然后,坐起身,扶剑,平静的划过自己的喉咙。
血无声的溅出。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侍女尖叫,一阵慌乱,然后尸体被抬出,连同染血的锦帛一同深埋。不留一丝痕迹。
他被送回暴君身边,看他兴高采烈的大宴群臣,庆祝他的宿敌终于被铲除干净。
所有人都面上喜色,没有人为一个叫鸾凤的女子而表现得稍稍难过,没有人记得鸾凤,包括那个曾经宠爱过她的暴君。
啊,鹤斩想起来了。
在王妃的脸上看到的表情,跟鸾凤自尽时一样。
每次都那样决然,然而,平静,赴死一般。
她的爱人死了么?她明明爱的是三王爷。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
可是为什么她的表情看起来,她爱的人已经死了?心已经死了?
时间越久,他越是不懂得。
王妃杀人后也会哭,夜里一个人哭泣,但是早晨醒来,她又是端庄得体的王妃,王府上下,亲力亲为,克恭克顺,婉婉有仪。
他越来越觉得她神秘,不由自主的想一探究竟,越是靠近,越是被她吸引。
这个女人,有三头六臂吗?不会累吗?
他为她折服,转而成深深尊敬——他可没有过一个主人,可以在杀人之后还能把它丢在一边做自己的事的!
他们爱不停的摩挲鹤斩的剑身,看着最得力的助手般看着它,为它剑柄挂上熏过香的流苏,连苏炜也不例外——他身上的熏香味便是苏炜特地命人调配,六年了,不想至今仍未散尽——
而在她眼中,仿佛他的剑身只是一块废铁,除了必要的擦拭,大多数时间鹤斩剑都呆在床头机关中,她碰也不碰,又仿佛是它鹤斩是什么不洁之物。
不对,他已经被更名为鹤舞了。
籍借着苏珍的身份,他默默的看着。
他很少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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