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米山叙述到这里,我向他指出:“你不能和一个男人进行相互对等的性生活,你只享受而不能给予。如果相爱,在性生活上单纯地接受给予而不付出,是很困难的,性心理和感情很可能受影响。如果你和男人做爱,你能给予的最多是抚摸他,你心理上没法接受其他五花八门的东西。你只不过是在对同性恋的好奇中,想体验一下罢了。”
米山并没有意识到我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的心理很微妙,“除非我爱一个男人胜过爱我自己,爱得发疯,也许我会做出平时做不出的性行为。”
“你这说法和你对大夫说的有矛盾。爱一个人,很难做到胜过爱自己。人为了爱恋而自杀或牺牲自己,是因为得不到对方来爱自己,或在牺牲中使对方更牢固地爱自己。你其实是在想像同性恋,这只是一种性幻想。即使是异性恋者,很多人都有同性恋性幻想。根据美国性学家鼻祖赛金的研究,青少年中,40%和同性有过性交往或性游戏,比方互相抚摸。随着年龄增长和家庭建立,这种性幻想渐渐消退。这与人的力比多和好奇相关。你看重爱,可是性释放在你潜意识里被快乐原则所指引。你的胆大、想入非非、好奇和性幻想,会导致你行为和意识背道而驰,罗曼蒂克的情爱追求和性本能冲突,被外部世界的新奇所迷惑,以致大脑不听意识的指令,明知故犯,不能自拔。你潜意识里很可能有这些负面的挣扎或抵制。”
米山听完我的心理分析,足有一分钟没说话。显然我一针见血刺中了他的要害。他并没有露出不解的神色,继续向我讲述他的故事。
米山的血检结果是阴性的,他身上没携带艾滋病毒。得知结果,他和京典都如释重负。京典对米山说,“我知道你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小。我让你去血检的另一目的是觉得从医生那儿直接得到有关艾滋病毒感染的知识,会引起你更重视。”他希望米山从此洁身自好,在以后性生活中防备艾滋病毒。
米山这下放心了,只要采取保护措施,自己可以在爱欲中赴汤蹈火。他想体验一下同性恋的爱欲非常强烈,脑子里常出现京典和格雷做爱的画面,引起他的性欲,自慰。哪怕冲着想彻底了解和理解京典和格雷,好奇心会促使米山去体验同性恋。他好奇的绝不仅仅是同性的性生活,而是要体验其心理过程,一是证明自己倒底会不会成为同性恋者,二是把体验本身当做他生命阅历中的一部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有时这两者是没有界线的,而且潜意识里模糊这两者界线的存在。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有否有同性恋倾向。
人的爱欲一旦强烈到像他这样的程度,即使不能直接满足,也会间接地释放这种强度,在心理学释放叫做替换性满足。在很多情形下,这种替换性满足要么升华,要么使人走极端或变态,如一个人长期在工作上得不到发表自己主见的机会,可能会在家里很专横,非要家里人按自己的主张去办事。米山在没有和安玛要好之前,他性生活上是一个空白。这个空白,在很大程度上让他想体验一下同性恋的欲望变得强烈。从心理实质上来说,这很可能只是替换性满足的性幻想。
一个星期六晚上,米山把钥匙忘记在房间里而锁上了门。房东去佛罗里达度假去了,要等到星期天才回来。他打电话给我、京典和格雷,正巧我们都不在。米山便跑到街上消磨时间。
曼哈顿的晚上是一个花花世界。没有目的在街上漫步,让米山有进入梦幻的感觉,连走路的样子都像一个梦游者。在异国他乡,迎面而来的大都是异族脸孔,这种感觉更强烈。街上什么样的建筑和人都有,形状各异。米山好像走在虚拟的舞台布景之中,走在某部美国电影的场景里,一些不期而至的诡异幻觉不时涌入他的脑海里,仿佛在上演着戏里的一个个片断。
一个中年女人身材高挑,挺胸阔步,娉婷而过,呢长裙款款飘逸,坠满了成熟的丰腴。这样的女人,不怕青春遗落,依旧神采飞扬,令米山和旁边的几个人同时频频回眸。两个女孩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等车,嘴里嚼着口香糖,不断地吐出泡泡。米山觉得她们这副口吐泡泡的模样挺性感。久违的心绪,沸沸扬扬随着那两个女孩上了公共汽车而消失。车门关上之前的一瞬间,她们一闪而逝的年轻面颊露出狡黠的笑容。米山想,那就是青春,它的魅力是不用刻意追求的。大街上银行特别多。每隔几个街头,米山就看到一个银行营业部。这大概是因为纽约人不随身带很多现金。前个礼拜有一天晚上11点钟不到,他和几个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学生从哥伦比亚大学聚会出来,在125 街车站等地铁,有个穿着风衣的高大黑人突然走过来,对他们说:“把你们的钱给我,否则我就开枪!”只见这个黑人的右手在风衣里,有个尖突的东西在风衣里顶着,不知是不是枪,朝着他们。为了几个钱,没必要拿命去试探那东西是不是真枪。米山把钱包拿出来,对方一把抢过去,只把现金拿走,把钱包扔回给米山。一个女学生被吓得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那抢劫者立刻止住她,“你再叫,我就打死你!”幸亏这时地铁进站了,抢劫者飞快地溜之大吉。
回想那晚情景,米山觉得自己做得对。前几天报上有条新闻,有个中国人被抢劫和抢劫者博斗而被打死了。美国文化把人命看得比其它重要,不鼓励与歹徒博斗的英雄行为。他甚至看到一张关于安全的布告,上面说“如果有人要强奸你,若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不要反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英文不好,没理解对上面的意思。他问房东。房东点点头说,没错,布告上是这个意思。
米山一路逛一路想,纽约是天使和魔鬼都在此卧龙藏虎的地方。行人中,谁是天使?谁是魔鬼?或许,人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换言之,每个人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穿梭在市井风景之中,米山等待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来占据他对纽约的好奇心态。他要用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门外的这个夜晚来寻觅快乐,寻觅自己的影子。他想不起是哪位诗人说过,对自己的影子缺乏了解的人是孤独的。他不由自主地看看地上,四下都没他的影子。真奇怪。想必自己的影子已被太多的霓虹灯和人群给淹没了吧。当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时,会不会就像看不到自己本人,被内心冲动驱使而做出似是而非的举动来?
米山买了张票,到被称为纽约七大奇景之一的帝国大厦游览了一下。大厦观察台,是观赏天上星星与曼哈顿的霓虹灯相映成趣的美妙之处,不少描写纽约的电影都少不了这个大厦的影子。一些男女成双成对在那里,如电影里男女主角似的毫不顾忌地相拥热吻。米山很欣赏美国人这种对爱大胆追求不在乎旁人的勇气,他真希望自己身边这时能有个美国女朋友。
走出大厦,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之中,米山感到失落。一位黑人女子站在姹紫嫣红的路旁花丛,高声唱着歌剧咏叹调,非常专注激昂嘹亮,一听就是受过音乐专业训练的。米山非常佩服黑人的音乐素质,他们在音乐歌舞和在体育运动上的天才,并驾齐驱,对美国做出了巨大贡献。米山听那女子唱了几首来自《阿依达》《茶花女》和《卡门》等歌剧里的名曲,心情舒畅多了。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必对一个东西完全弄明白了才去欣赏它。人生太短,人怎么可能把什么都弄懂呢。况且,有些东西永远是没有答案的,但这并不妨碍人去享受它们的美妙。就像这歌剧咏叹调,尽管他听不懂歌词,他仍被美丽的歌喉、动听的曲调和演唱的激情及其这一切所创造出来的气氛而打动。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在听音乐,就像呼吸一样,正常的呼吸是忘记呼吸。他觉得自己成了这热闹的街头风景的一部分,愉悦与舒缓感,从他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一种韵律。他往那女子面前的纸盒里放了2美元,谢谢她给自己带来了好心情。米山在林肯表演艺术中心广场,休息了一下。中心歌剧院正门上的一个巨幅画是著名俄国画家夏加尔的作品。夜幕里,画中魔鬼式的人物张牙舞爪。广场右侧有好几座雕塑,在夜幕里就像大黑熊蹲在地上,窥伺着人们的悠然自得。人们三三两两地在此散步,坐着聊天。尽管这里处在市中心,可很安静,米山竟能听见广场中心喷水池的水声。美国人在公众场合里说话声音都很小,不像他已习惯在公众场合大声谈论。京典提醒过他好几次。刚才在地铁上,有几个中国人也像他刚来美国那几天一样,根本没意识到这是毛病,在车厢里大声地用中文高谈阔论,嗓音都挺大,乘客都不高兴地看着他们。
走到第八大道,米山感到很无聊。路灯下,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类似旗袍的裙子,露着迷人的大腿,展示着第八大道夜里的一道独特的路边景色。一个高个子丰满的女人朝他打了个响指,“甜心,要不要我们一起喝杯什么?”另一个黑人妓女双手拢起她那几乎要撑出低领的高耸的乳房,对他挤眉弄眼,“你觉得我怎么样?”
米山笑了笑没回答。这些穿着裙子的女人也不怕晚上凉,看来她们肉的质地与众不同。他觉得她们都没法跟上次在成人电影院碰到的罗莎比,差多了。嘿,这个比较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他知道今晚上可以到哪里熬通宵了:成人电影院!花几块钱买张门票,就可以了。他高兴坏了,今晚不用流浪街头了。
顺着马路,米山两眼盯着闪烁的霓虹灯,寻找成人电影院。没走几个街头,他看见一家门口广告上登着“全是男人”的24小时成人电影院。他想自己这下可在里面睡到天亮。他买了张门票走进去。像上次去过的那家成人电影院一样,里面黑咕噜咚的,他感到自己又进入另一个黑暗的未知世界。
他转了一圈,发现这个电影院与上次去的那家成人电影院不同,里面有4 个放映室,同时放映着不同的电影。人很多,都是男的。每个放映室银幕上放的都是男同性恋的片子。米山立刻明白了这是男同性恋者的场所。有些人在亲热,像是银幕之外正在表演着戏,若隐若现,可惜他看不清楚。
他挑了人最少的一个放映室,坐在最后一排的右死角。他想,这样等一会困的时候睡着了就不会有人打搅自己。可是,坐下没多久,就有人坐到他左边的位置上。米山想,这么多空座位,这人偏不坐,跑到他身边坐,一定是想和自己亲热。果然不一会,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左大腿,非常温柔。显然这只手的主人正在试探他。如果不拒绝,这人肯定会得寸进尺。米山侧眼看了这个人,是个50来岁的白人,头戴着帽子。发现米山在看他,那人向米山微笑。米山也礼貌地向他笑了一笑。米山的回笑,被对方理解成许可,他开始解米山的裤口。“不,谢谢。”米山不知自己为什么拒绝了他。也许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这个人彬彬有礼,马上停止了,把手收回去了,甚至在米山脖子上柔和地拍了一下,像是给米山赔礼。米山一下子被感动了,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他也在打量米山,很友善的样子。
他用非常温柔的口吻问米山,“你经常来这里看电影吗?”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有磁性,有一种软化米山的力量。他邀请米山去他家。他住在离电影院很近的地方。他说他很喜欢东方人。
米山缄口不语,脑子里出现了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他赤裸地躺在对方的床上,对方满足了,把自己杀了,甚至把自己的那宝贝当作稀罕的美食吃了。报纸上登载过,密歇根州曾经有个白人男同性恋者是系列杀人犯,专门勾引亚裔男人,把他们一一诱骗到家里,玩弄后便将其杀了,解肢放在冰箱里,把肉煮来吃。
米山的这种想像,在精神病人身上就是被害妄想症。这种心理状态在精神病人身则成为经常持续的病态而影响其行为功能。米山身为画家极富想像力。他潜意识地把想像和现实揉合起来,有时误把想像当作实际生活中的东西,有时则明明已知那只不过是想像而已,但仍被想像激昂,为想像而努力。米山喜欢纽约,包含喜欢它的颓废,好像颓废本身是艺术的一部分,对他有不可抗拒的诱惑。他再次觉得,自己在纽约不是在过一种日常生活,而是一种戏剧生活。
他没有因为脑子里闪过上述画面而害怕。但是,他对正在放的电影没兴趣,待在那里又没法睡得着,银幕里传来的声音让他很难受。米山决定离开电影院。
那个抚摸过米山大腿的人,也跟着走出了电影院。那人面孔绯红,和蔼地微笑着,个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