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麦从没看到过这种场面,也从没想到会有这种场面。这些男人,大都双双对对搂抱着或牵着手,有些成群地拥在一起。她身边的那几对看起来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非常温文尔雅,都有着动人的灿烂微笑,眼睛深情无限。其中有一对,已是中年,一派绅士风度,两人含情脉脉,一个站着靠在另一个身上,而被靠的那位男士则坐在高高的木栏上,双手搂着那位站着的,两人看着远处海上的落日,过一会就回过头来亲吻一下,显得很自然潇洒又恰到好处。
田麦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心理反应并不负面,反而对同性恋男人们彼此表露出来的温馨情感很羡慕不己。因为对李之白和对婚姻失败的失望,这样的场面唤起了她内心对真情的向往。她对站在身边的安玛和雅文一再感叹,这些男人们真吸引人!怎么都成了同性恋者!可惜了,太可惜了!
安玛和雅文向田麦讲起了格雷和京典:“我们的那对朋友就是非常出色的一对同性恋者。”
米山听到后大笑:“当初我就差点因此而上贼船。”
四人就这个话题深入地聊起来。米山认为,性这东西,人是无法欺骗自己的,而在同性恋中,性是中心;感情里的骗局一旦到了性,最终一定会破产。
田麦觉得米山讲得太对了,可惜李之白的这种破产来得太晚了,她付出的代价太大。
四人都一致认为,感情和性可截然分开,但是如果不分开就必定超越常人关系,或同性恋人或异性恋,否则就是好友或纯粹的性伙伴,没有中间道路。所谓一夜情,只能落入这两者之一,不可能在两者之间。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没有克制住感情或性冲动。没有在感情上对同性发生恋爱而只追求性快乐,只是性恋而不是情爱。所以,把只和同性发生性行为的人称作同性恋者,把那些既和同性又和异性有性生活的人称作双性恋者,是恰当的。
田麦寻思,李之白算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呢?只见太阳完全沉没了。一抹余晖温情地投影在大海和岸上,投影在窃窃私语的那些男人身上。暮色渐深了。田麦遥望西边,心里没有答案。我没问田麦,她是不是很清楚李之白当年和她结婚的目的已不是基于在国内上大学两人的感情,而是为了通过成家使他的同性恋不被人们尤其是中国朋友们怀疑,为了向他母亲和家人有个交代,有个冠冕堂皇的面具。我感觉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否则对她的打击会更大更残酷。
李之白从田麦来到美国到和她登记结婚之前那几个月里,心里有过挣扎。他和田麦做爱的乐趣,远不如和兰德以及别的男人做爱时得到的乐趣大。和田麦做爱,他需要花很多的心思去让田麦快乐,而田麦在性生活里是被动者,她不会也做不出让他疯狂忘我的动作,在性生活上她是个等待者而既不是学习者更不是创造者。李之白如果后来没发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这也许无所谓。然而,问题在于他在男人那里得到的性快乐让他像吸毒一样,沉溺进去了欲罢不能。婚后,他对和田麦的性生活渐渐没了兴趣,只是为了履行丈夫的义务,只是为了能保住这个家,以便能更好地掩饰他的同性恋真面目。
李之白认为自己不是双性恋者。他对我说:“我已对女人没有性兴趣了,这不是因为从伦理上说我是个有妇之夫,我说的是心理反应。如果一个女人乳房臀部丰满很性感,我完全从审美角度去观赏她,不会有性幻想。我很清楚,我已是地道的同性恋者。正因如此,我对田麦一直有负罪感。”
虽然,李之白对和田麦的性生活没有了兴趣,但并不等于他对田麦没有感情。他在田麦那里得到爱。他和田麦周日里每天都要通两三次电话。两人有什么工作上的困难和遇到快乐或不高兴的事也会交谈。周末见面更会聊这些事。一块去看电影和娱乐。他和男人的性生活,则是纯肉体的疯狂,不需要情感介入。他有时担心和别的同性恋者交往得太深,给自己带来麻烦,害怕被田麦发现他的同性恋。
因而,在这样的世界里,李之白在兰德之后对同性恋只追求性快乐而不求情爱,把感情和性截然分开了,除了一个人之外。这人是李之白婚后和男人发生过情爱的唯一者。
李之白还没毕业时,他以做博士论文的实验写了两篇论文,都在国际上一流学术杂志《科学》上发表了。其中一篇被选中在巴黎学术会议上交流。到了巴黎,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扎到同性恋酒吧里寻觅性伙伴。
他去的那个酒吧,紧挨着塞纳河。那晚月色朦胧,河水荡漾。月光散在水面上,像银色的碎片。黑夜在月光和巴黎罗曼蒂克情调里,变得更加神秘,不可深测。月光似乎又给李之白的心上和水面上同时铺上了一条条通向同性恋的通道。只是一阵阵晚风吹来,河面上的月亮总是不完整。
法国历来有崇尚异国情调的小资传统。李之白走进酒吧,飘来一股股浓郁醇美的黑啤酒味儿,清香扑鼻。他发现酒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男人,非洲裔,西班牙人,拉丁南美人,意大利人,也有一两个亚裔人,像一群罐头里混杂的沙丁鱼。他一进去,就有许多目光扫向他。他把外衣脱了存好,要了一杯日本酒,走到地下室。那时他已老道,知道凡是同性恋酒吧的地下室几乎都是寻欢做乐的地方。他明知去这种地方是纯肉体活动,但他并不饥不择食,他要找的是英俊高大的男人,如果找不到就打算空手而归。
人们黄鼠狼似地来回盯着别人,你看我,我看你。李之白看到几个吸引他的。但那几个男人对他不感兴趣。在那种场面,人们都很少开口,都是以眼光或表情暗示。地下室有两张桌子,上面有一些同性恋的广告和杂志。墙上有书架似的木板,供人把酒杯放在那儿。凳子不多,大多数人都靠墙站着,眼睛寻觅着性伙伴。整个地下室大概有15个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每间房都很小。如果这些人要做爱,只能站着和弯下身来干。
李之白晃荡了快一个小时,毫无收获。他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这次在巴黎开会3 天,加上周末,一共只有5天。于是,他主动走进一间小房里,站在黑暗中等待。等了很久,没人进来。李之白在那里面尿急了又不知厕所在哪里,便就地撒了一泡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这泡尿扫兴,让他联想到别人也可能在此什么脏事都会干,就没了兴趣,离开了酒吧。
回到旅馆,李之白不甘心就此罢休。性神经一旦兴奋,人就很想发泄掉,尤其他一人出差到巴黎。他进入旅馆楼下的酒吧,西班牙男人艾德瓦多坐在他身旁。开始两人都不好意思开口。李之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位同性恋者。不过,艾德瓦多老看他。根据在纽约的经验,如果一个同性总盯着自己,只要大胆地回应对方的目光就可以作出判断。李之白扭过头,注视着艾德瓦多。艾德瓦多向他微笑,眼神里有一种李之白很熟悉的心领神会的目光。
艾德瓦多是个饭店老板,在西班牙和法国开有好几个饭店,每年必去纽约一两趟,非常喜欢纽约。听说李之白从纽约来,艾德瓦多便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巴黎。艾德瓦多有40多岁,身高有1 米9 ,一头黑发,很潇洒,会讲4国语言。艾德瓦多用流利的英语与李之白攀谈起来。他说自己是一个人,愿意陪李之白消磨时间。
李之白听艾德瓦多这样说,猜测对方是同性恋者。他不想错过机会:“那太好了。我已在别的酒吧喝过了。我想回我房间。你住在这个旅馆?”
“我是这家酒吧的股东,我在这里住宿优惠,即付最少的钱住最豪华的。我的房间非常高极,总统套间。要不要到我的房间去?”艾德瓦多的眼神充满期待。李之白确信他是同性恋者。
走出酒吧,在明亮的灯光下,李之白才看清楚艾德瓦多长得十分英俊,嘴唇轮角分明很有力度,鼻子充满了雕塑感又直又挺,尤其那双眼睛极其迷人,神秘但又亲切和蔼,炯炯有神,像照相机快门镜头似地把自己给捕捉住了。
艾德瓦多的房间别有风味,是一个两卧室的套间,在旅馆最高层34层楼。
一进门,看不到卧室,有类似酒吧间里的高桌子高椅子,墙上有放满了酒杯的玻璃壁橱,旁边是个大冰箱,里面各种饮料和酒应有尽有。左侧是宽大的落地窗,坐在高椅子,窗外风景一览无遗。艾德瓦多把窗打开一扇,晚风立刻吹进来,把蓝色窗帘吹得舞动起来。李之白有点凉,艾德瓦多马上把窗又关起来。右侧是一个很大的客厅,里面放了不少的工艺品。艾德瓦多向他一一介绍。客厅里还有一架黑色的斯坦藤森钢琴,还有电影设备。穿过客厅,有个白色书房,在灯光之下特别明亮。书房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有卫生间和洗澡房。给李之白印象极深的是,卫生间里浅黄色便盆上有日本进口的冲洗烘干下身的装备,因而大便完不需要用手拿纸去擦屁股。洗澡房里的浴缸很大,几个人都可在里面同时一起洗,还有桑拿浴。两个卧室一大一小。艾德瓦多说,如果有总统或富商来住,小卧室是警卫或保镖住的。
大卧室非常讲究,波斯地毯,所有的灯都可根据需要调节明亮度和颜色。一张一对裸体男女在做爱的油画,挂在床上方。床上放满了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枕头。李之白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枕头。艾德瓦多向他解释,枕头用处可大了,看书时垫背垫头,做爱是垫腰垫臀部。
“你看,那幅油画里的那男女都垫有枕头。”艾德瓦多指着油画,李之白才发现那男的膝盖跪在枕头上,那女的臀部下垫着一个巨大的枕头,双脚则搭在一堆枕头上,翘得老高,两人是在地上做爱。艾德瓦多说,在地上做爱远比在床上做爱刺激,更好使劲,而旅客可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和做爱时位置的需要来选择不同的枕头。李之白喜欢那张油画,性感张扬,但不过分不让人觉得淫秽,看到的只是男人的背面和女人性兴奋的脸,最醒目的是那男人因做爱而绷紧的臀部肌肉,挂在卧室正合适。画的对面,所有墙壁都是镜子,从镜子里能看到床上的一切和那张画。
艾德瓦多介绍,这张画是一个纽约华人画家画的。( 我估计那画是米山画的。每次画展,米山都送我一本他的画展摄影册。我把米山在巴黎画展的摄影册拿出来,看到了那张画的照片,和李之白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艾德瓦多每次到那旅馆住,最喜欢这张画和客厅里那架名牌钢琴。他学了10年钢琴,发现自己成不了最出色的职业钢琴家,便专心读书一直到拿到数学博士。教了几年书之后,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便投资饭店,不再教书。他说,如果可能,他的下一家饭店将开在纽约。
艾德瓦多给李之白弹了好几首曲子,其中法国作曲家德彪西和梅西昂的乐曲,李之白是第一次听到。他被艾德瓦多的琴声深深地打动了。他发现自己内心原来那么喜欢音乐。音乐最美丽的地方,在于它有一种力量促使人沉浸在十分浪漫玄妙的梦幻里,而这种力量在生物实验里是没有的。他着魔了,弄不清到底是酒还是艾德瓦多的琴声把他陶醉,彻底瓦解了。他记不得,那天晚上艾德瓦多弹完曲子后是怎样走到他身边,怎样吻他人生有出神入化的时刻。这种时刻,人忘乎所以。他只记得,艾德瓦多对他说:“今晚,我的巴黎之夜因为有你而变得星光灿烂!”只记得,那天晚上艾德瓦多和他在地上做爱,用了好几个枕头。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人又接着做爱。分手时,李之白请艾德瓦多弹首曲子。艾德瓦多弹了梅西昂的《末日四重奏》里的钢琴曲部分。李之白居然听得都不想走了。从艾德瓦多那里,他知道这首曲子是梅西昂1941冬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战俘营里创作,并和战俘营里其他三位音乐家在那里首次演奏,其中大提琴则由德国士兵监视着大提琴手到附近用犯人们凑集的钱买的。梅西昂创作《末日四重奏》的灵感,来自圣经的启示录里关于末日的一段福音。这首曲子已被公认是20世纪最伟大的乐曲之一。
艾德瓦多答应李之白,周末带他去买唱片。本来两人约好,周六上午11点见面一起吃“上午饭”(brunch),即早餐和午餐之间的一顿饭,通常是在周末起得晚,不吃早餐而较早吃的午饭。然而,到了星期五下午会议一结束,李之白已等不及了。他回到旅馆房间就给艾德瓦多打电话,可是艾德瓦多不在。李之白如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只盼着艾德瓦多的回电。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