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门年深日久,已荒芜颓旧,被杂草和树林遮得严严的,看不出一丝痕迹。
通往小门的路杂草无数,哑沙弥拿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路上哑沙弥被树枝刺破了脸,一些被惊动的夜鸟扑扑地飞起,使小沙弥产生无比的寒气。慧远伸手推开小门,小门也应声倒在地上。
这几天董小宛很少睡眠,慧远接近塔的时候惊动了想着心事的她。灯笼的微光和草被踩倒发出的声响使董小宛不寒而噤。灯笼伸进塔洞,慧远模糊地看到一个女人。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慧远问道。
董小宛听见有人说话,稍稍镇静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向塔洞望去。在灯笼的照射下,慧远的光头和花白胡子被董小宛看见,董小宛认得慧远,但在此时她不敢肯定,于是她问道:“是慧远法师吧?”
“我正是慧远,你怎么认得老衲?”慧远感到很惊异。
“我是董小宛呀!当初法师还赠了偈语给我的。”
“阿弥陀佛。女菩萨怎有此难?”
第七天,柳如是和钱牧斋乘着双骑马车赶至苏州,并带着替董小宛还债的银子。对于银子的由来,钱牧斋都不知道。
本来,钱牧斋是不想到苏州来的。那天接到刘师峻派人到南京的通知,钱牧斋感到十分为难,但迫于柳如是的压力,才同意前往苏州。到了苏州,钱牧斋和柳如是便协同刘大行赶往苏州府。朱知府看到钱牧斋的到来感到惶恐不安。他知道钱牧斋此次是专为董小宛的事而来的,而现在董小宛却在他的地方上被劫,所以在与钱牧斋的会见过程中一直有点心虚。钱牧斋在官场中混得久了,他知道要朱知府尽力地追查董小宛的下落就不能对朱知府过分使性子。于是他在整个询问过程中都表现出温和的态度,而朱知府在钱牧斋的温和态度下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职,于是他便派出得力捕快追查董小宛的下落。钱牧斋在会见了朱知府后,便又启程到苏州驻军主帅杨昆的府上,杨昆对钱牧斋的来访也表示愿意尽全力帮忙。
经过一天的奔波,董小宛的下落没有一点消息,柳如是的心中越是焦急。傍晚时分,她派人去叫来了惜惜。惜惜见到柳如是失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又勾起柳如是的悲伤,她想到董小宛的苦难命运便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
第二天一早,钱牧斋和柳如是乘马车来到云岩寺里。昨晚柳如是想起董小宛曾告诉她说慧远禅师是位高僧,于是她今日便来寺里求见慧远,以测董小宛的祸福。在昨夜梦中,柳如是的脑海里灌满了董小宛飘浮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时而向她靠近,时而远去,柳如是觉得睡梦中的身影很痛苦,总是那样模糊不清。
觉尘接待了钱牧斋和柳如是,他看见钱牧斋和柳如是来到寺内,便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柳如是在前殿求了一签,签上四句诗:“苧萝无复浣青纱,肠断湖帆十幅斜,蔓草尚沾亡国恨,乾坤何处可为家。”她见签语不祥,闷闷不乐。在云堂休息了片刻,柳如是便提出求见方丈。
慧远在方丈室接见了钱牧斋和柳如是,慧远坐在蒲团上,合掌当胸,手持佛珠。他精神饱满,高额深目,银髯飘拂于胸。柳如是见到慧远莫名其妙精神就愉快起来。她将刚才所求的签交给慧远,慧远看了一眼便说道:“施主放心,有吉无凶。”慧远见柳如是二人沉默不语,便又说道:“二位施主,不远千里而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钱牧斋和柳如是听得心中一惊。慧远微笑着看他们。柳如是对慧远的话捉摸不透,于是她进一步试探性问道:“弟子世俗愚昧,望求法师指点迷津。”
“施主放心,贫僧方才不是说过有吉无凶吗。”慧远说。
慧远示意哑沙弥拿来笔砚,在一幅素笺上写了几句诗,然后递给钱牧斋。
“施主回去,请将贫僧偈语细细参阅,此行关心之事,即在此中。”慧远说完就叫哑沙弥送客。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霍华所预想的那样。刘师峻的离开使霍华高兴了一阵,他梦想着不久就将拥有董小宛。他打算等刘师峻离开苏州后外面对董小宛的追查风平浪静了,就将董小宛接到府中,即使董小宛不从,他也可以霸王硬上弓,将生米煮成熟饭,董小宛也无话可说了。如果按照霍华所想象的那样,董小宛是难逃厄运的,但柳如是和钱牧斋的到来使霍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两天,街口到处是官府的捕快,连驻军官兵也进入城内寻找董小宛。霍华开始意识一旦董小宛被找到,他也逃脱不了责任。现在他想到劫持董小宛是他的一个错误。
霍华这两天都面对着虎丘的方向沉默不语,景尚天在此刻也表现出计穷。他也意识到董小宛的事终究要败露,他想劝霍华杀人灭口,但他清楚霍华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的。景尚天眼看他的赏银将付之东流,于是对钱牧斋和柳如是恨之入骨,但他也只能是恨,在任何行动上他都无能为力。他觉察到霍府已被人监视,便告诉霍华并吩咐所有的人不准离开府内到云岩寺去。
觉尘感觉一种沉重的包袱压在心头,这感觉来源于董小宛。他从心里诅咒霍华,但他又无能为力,并对去年秋日的冲动而深深懊悔。他把现在面临的困境都归结于那次冲动,以至于现在受到霍华的操纵。他每天祈祷着霍华能尽快地将董小宛带离云岩寺,但佛祖对他的恩赐仿佛一无所有,他认为那是对他的惩罚。那天,他接待钱牧斋和柳如是以后,就知道无法脱离困境了。但他也存在侥幸心里,认为藏在塔中的董小宛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世人尽道皈依好,自在自然不了了;宝塔庄严佛法密,个中真谛须参晓。”钱牧斋面对慧远所赠的偈语苦苦思索着。
从云岩寺回来,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慧远所赠的偈语并不高深,但他仍然没有想出点头绪。柳如是见钱牧斋为救董小宛而非常辛苦,她早已准备好了几样可口的下酒菜,待钱牧斋参透偈语后便端出来,其实,钱牧斋对偈语的苦苦思索并不是考虑到董小宛的危难,他认为自己堂堂尚书大人如果对慧远的几句偈语都猜不透,有损他的自尊。看到钱牧斋痛苦思索的样子,柳如是几次想到云岩寺去请慧远给予明示,但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
在此期间,刘大行曾几次来到柳如是的住处,钱牧斋沉浸于他的思考中,对刘大行的到来一点也不知道。刘大行每次到来都是和柳如是简单地谈论一会儿便走。
时间悄悄地向前滑行,已是三更时分。钱牧斋双手伏在桌上,他的头放在伸开的手臂中,灯光照着他的身影在墙上一动不动。柳如是在一旁也毫无睡意,她的一切精力也被董小宛的失踪牵制住。她的手上拿着一本书,书翻在第三页上。
她的眼睛并没有盯在书上,而是盯着钱牧斋。
钱牧斋对慧远的偈语已感到无能为力了,他的心也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他拿着慧远写的素篓不断展玩。最后他把那偈语的每一句拆开来,把每一个字也拆了开来,他无意中发现每一句的第二个字连起来读组成“人在塔中”,他的思绪无意中回到白天在云岩寺时的情景,他想起当时曾提出到云岩寺里的塔中一游,但觉尘说塔中有怪异而拒绝了。这时他肯定了问题就在云岩寺的塔中。在寂静的夜中,钱牧斋忽然大叫一声:“得了!”这一叫声使柳如是的全身一阵颤抖,钱牧斋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参透慧远的偈语后,钱牧斋感到十分轻松自如。他这时才感觉腹中的饥饿,便叫柳如是去取饭来吃。柳如是快速取来早已备好的酒菜,然后依偎在钱牧斋的身旁替他倒酒。这一夜,钱牧斋和柳如是都很兴奋,看着柳如是那风韵犹在的身躯,钱牧斋引起一阵阵的激动。今晚的柳如是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由于董小宛的下落已明,她似乎恢复了青春,全身洋溢出一种使男人不能拒绝的诱惑力。在钱牧斋表示需要她的时候,她默然地替钱牧斋宽了衣。这一夜钱牧斋无比兴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感觉精力无比的充沛。
事情开始按照钱牧斋和柳如是的设计顺利地进行。他们第二天晚上实施了援救计划。白天,他们找到驻军主帅杨昆,商议援救办法。在大地被夜色笼照住的时候,从军中开出了两队军士,一百人的官军在夜色的掩护下杀向虎丘云岩寺。零乱的脚步声轻微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他们成网状包围了云岩寺,慢慢地接近,一个个朦胧的身影像在进行一次真正的伏击战斗。那些年轻一些的士兵显得有些激动,从他们的脚下发出一些与行动不相符的声响。这些没有使他们放在心上,他们知道这次行动十分地容易。本来在白天他们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行这次行动,但在夜晚使他们觉得更加刺激,更像一次战斗。不久牛二与另外两个家奴被捉了起来。当时在场的霍和按照钱牧斋的计划故意放跑了他。军士们的大呼小叫声惊动了寺内所有僧人,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手足无措。觉尘作为寺里的住持来询问,他没有意识到董小宛的事已经泄露,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根铁链锁了起来。
云岩寺的解救行动刚结束,两乘轿子也来到云岩寺。轿中走下钱牧斋和柳如是,刚被解救出来的董小宛看见柳如是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董小宛被关押后的憔悴呈现在柳如是的眼中,但柳如是忍住了她的的眼泪。
看见霍和满脸惊恐地跑进霍府,霍华意识到灾难的来临,这几天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捕头严密监视之下。霍华听完霍和的介绍,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霍和和景尚天就从后门奔出霍府。此时,他们已是网中之鱼,刚奔出后门,便被一队官士擒住。
第十六章 孙传庭师生
柳如是轻手轻脚悄悄踱进董小宛休息的房间,她想调皮地惊醒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梦。但是,董小宛并没有睡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兴奋,彻夜难眠。柳如是透过门楣下悬挂的几串稀疏珠帘,瞧见董小宛独身站在一面花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脸。董小宛急于知道这场凶险之后自己的脸上是否添上了细小的皱纹,她认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极端愁苦和忧伤有可能伤害如花似玉的肌肤。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过女人的惊人变化,曾经有几个姐妹因为经历了痛苦,几天时间就变老了。她固执地认为这是老天爷打击女人的特殊手段。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依旧完美无缺,让她得意,让她陶醉。柳如是见她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脸色却没有变。这几年的生活波折已经将她的表情锤炼成某种方式。柳如是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变化,她撒着娇的欢快笑容中,有一股刚毅已经超过了爱情、依赖和温存。柳如是搂住她,像往常那样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董小宛热情地回应了她亲昵的表示,感觉她的嘴唇依旧像早年在南京时那样温暖、柔软、充满活力。
姐妹俩牵着手走到院子中。她俩头上正飞过一行雁阵,雁阵之上则是被秋风吹得呈鱼鳞状的飘向东南的流云。董小宛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来,看着一朵朵沾满露水的菊花,她说:“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会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经约定同归如皋的佳期。她用劲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这时一阵风刮过,院子中的落叶沙沙响,一片纸飘了起来,顺风飞过屋顶。她俩同时感到寒冷。毕竟是秋天,落叶撒满天际,夏天的裙衣已挡不住季节变化带来的寒意。
她俩又牵着手回到室内。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红西洋布做的套心夹袄,董小宛则穿上一件青布夹袄,上面绣着鲜艳的牡丹花。俩人都觉得彼此凭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饱满的丰韵。
这时,钱牧斋走进院门。柳如是从脚步声中就辨认出是他。当他跨入室内,姐妹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怔在门边,一只脚还停留在门外。姐妹俩见他那张老脸上的疑虑,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她俩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开心。
钱牧斋瞧着这对美人,内心涌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
他说:“待会吃过早饭,咱们去见杨将军。”
三乘轿子稳稳地停在杨将军的中军大帐前。早有军士报入帐中,杨将军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大步迎出帐来。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刚刚跨下轿于,轿门上的挂帘还在晃荡不停。杨昆便迎了上来,大家见过礼,依次步入军帐。帐中很宽阔,排了两排座椅,座椅后面是一排排各种式样的兵器。
杨将军请钱牧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军士搬来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随便拣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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