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转身让单妈和小宛亲热,董小宛却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说道:“不。”
冒辟疆解释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语气包含着惊恐,也许她担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这儿。单妈,你去取个便壶来。”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待单妈取来一只青花瓷便壶,他只得当着她的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点都没放松。
惜惜端来参汤,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湿润了,参汤撩起了她的食欲,可听到饥肠的嘀咕声,她说:“我想喝粥。”冒辟疆这时觉得自己也饿了,忙朝跑下楼的惜惜喊道:“多弄点,我也饿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没说什么话,只是饱含情意地看着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终未放开,两人都觉得汗津津的。喝粥时,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开他的手。她饿极了,一连喝了三碗粥,直喝得脑门上挂满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让惜惜给自己放个枕头在腰上,她再次抓紧了冒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冒辟疆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吻着她的脸颊,喃喃乞求着她:“原谅我,原谅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收了泪。她说:“我怕,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几次都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却总是醒不了,我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别怕,现在不是很好了吗?”
“我梦见我沿着一道开满了槐花的树林走了很远,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摇摇晃晃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他们注视我的眼睛。他们好像要来抓我似的”
“宛君,现在好了,你已经醒了。”
“我拼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处荒漠,好多枯朽的树干,像一盆古怪的盆景”
这时单妈端来一盆热水,她从盆中提起一条面巾,稍稍拧干一点,关怀地对小宛道:
“来,宛儿,我给你擦擦脸。”董小宛顺从地让单妈给自己擦脸。
然后,她接着叙述,单妈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游荡,不禁心里发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在荒漠拣到一块石头,它在我手中扭动了几下,就变成了玉佩,和这块一样”她说着从怀中扯出冒辟疆送给她的游龙佩。他见她如此贴身地珍藏着玉佩,这是多么贴心的依恋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从身后跑来一个小孩子,抢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拼命追赶,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动,我好怕”
“别怕,大家都在这里。”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则,惜惜和单妈早就挤上床和她挤成一堆了。
“我正惊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扭头看见了娘,她正笑着向我招手,站在不远之处。我朝她走去,但距离始终是那么远。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发狂地朝她奔去,她也发狂地朝后退。最后,一道强烈的光拦在前方,我闭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疯了。”单妈说,且用衣角抹着眼角的泪滴。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月亮,月亮像一个洞口,那外面隐约有人朝里面窥视着我,这时,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环,柔和而又美丽,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股风”
董小宛轻咳两声,叫惜惜喂她两口参汤。她惬意地清清嗓子,又继续叙述:“我飘飞而起,朝那个洞口飞去,五彩的光芒在飞速地旋转。我离洞口越来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孔都是些熟人,但认不清是谁。就在我进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几条手臂来抓我时”
“又怎样了?”惜惜和单妈听入了迷,催促她快讲,这就像许多听鬼故事的人似的,内心害怕却急于知道结果。
“突然一道闪电,我尖叫一声,朝无底的深渊坠落而下”她回想起来依旧很感恐怖,手紧紧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
“我重重地摔在一块沙地上,灰尘腾起好高好高,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会缓慢地全部掉落到地上。我觉得很渴,就在这时听见了波涛声,我抬头看见一条很宽的大河,河里有许多画舫在移动,很像秦淮河,但绝对不是,秦淮河没有那么宽,那水清亮极了,而我却满身是灰,我快步跑到河边,正要朝河里跳”
“那是忘川。”单妈肯定地说道:“人一跳进去,就肯定活不了啦。好险!”
“一个妇人挡住了我,她朝我身后一指,说道:‘快看,冒辟疆来了。’我忽然就想看看你,回头一看,我就醒了。”
冒辟疆感动得使劲摇摇她的身子。单妈急切地问道:“看清那个妇人了吗?”
“是个慈眉善眼的女人,披着头巾,像那些从南洋回来的人传说的波斯胡人。”“妈呀!那是观音菩萨。”单妈一拍大腿,边说边跑下楼,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厅堂朝观音菩萨像乞求慈悲。这时,她恭敬地点上三柱香,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道:
“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起死回生。再求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早脱病灾。”
一连三天,董小宛都牢牢地捉紧冒辟疆的手,不让他须臾离开。
他俩叙说着彼此的思念之情,以及别后的经历和遭遇。他当然要讲到京城和崇祯皇帝,还有陈君悦和龙兰,还有范丞相和史可法,还有北京那妙不可言的永远晴朗的蓝天。她听说连皇上都被《灵台蜀妃》惊动了圣颜,而且还救了心上人一命,得意极了。可惜病体依旧软弱无力,否则,她一定要即兴弹奏一曲。她当然要讲到黄山,讲到方惟仪和妙端。不过,她的故事要悲伤一些,怨恨也多一些。有几次,冒辟疆都听得泪光闪闪,喃喃地乞求她:“原谅我,原谅我,我来晚了。”
有时,冒辟疆故意使用夸张的动作来强调激烈的感情,其实是想趁机抽出握在董小宛手中有点麻木的手,但就在刚刚脱离的一刹那,她的手又像一只灵活的猫会立刻将他的手抓紧。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朝她深情地望一眼,董小宛娇嗔地一笑。
第一天夜里,他疲倦极了,董小宛却不敢闭上眼睛,她说:“我怕,怕闭上眼就醒不过来了。”他只得硬撑着,强打起精神。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内心暗暗发笑。第二天夜里,两人都支持不住了,双双坠入梦乡。冒辟疆偶尔被夜风吹醒,悄悄地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即使在梦中,董小宛也没忘记抓牢这棵救命草,她一下就醒了,再次抓住他,将他的手枕在脸颊边,再次进入了梦乡。冒辟疆瞧着她睡梦中甜美的脸颊,苦笑一下。只要能让她内心有一丝安慰,从而削弱自己的负疚之感,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他觉得董小宛变了,变得有些任性,也有些软弱,但比从前更惹人怜爱。也许,人在病中都是极端无助的。
第三天,惜惜和单妈请来撑船的刘二,帮忙将那些药罐扔进河。那些陶罐像坚硬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将水咕咚咕咚吞下肚子,然后缓缓沉入水底。一百年后,附近一些钓鱼的闲汉依旧将那个地方称为药罐潭。曾经不断有人吊起药罐来,最传奇的是一个老汉用那药罐中的水治好了老婆多年的病。惜惜和单妈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院子中的药渣清除干净,很后悔当初将这些渣子顺手倒在院中。董旻则请几个人将棺材拖走变卖了一些银子。院子中的晦气清除了,人人又露出喜色,惜惜和单妈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梳妆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第四天早上,一阵小鸟啁啾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惊醒。他便发觉董小宛早就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床上一阵笑闹。冒辟疆请求她放开自己,让自己出去呼吸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她说:“不。”刚好端早茶上来的单妈看见了,便劝董小宛让冒公子也舒展舒展身子骨,这样太遭罪了。董小宛嘴角一翘,说道:“我就是要让他受罪,我要惩罚他,罚他一辈子。他害我受的相思苦一辈子都尝还不了。”
说归说,做归做。她还是放开冒辟疆的手,一来她觉得不能太过分地让他难受。二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下床走走了,由于卧床太久,她身上的气味自己都觉得难闻,且身上汗津津的,也很难受,她想沐浴,想认真梳妆。冒辟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站到窗前,看着远处水边笼罩着翠绿烟云的杨柳丛,那么妩媚。
冒辟疆认定董小宛是他终身的伴侣,是他心头的肉。虽然,刚才她躺在床上时并不是绝世美人,而且那挺起的骨骼,病厌厌的肤色,带着药味的发丝令他有些厌倦。但是,当她重新沐浴之后,梳妆打扮一番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改变了那个不很好的看法,因为这病美人甚至比以前还要美。
她走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脸,双眼亮晶晶地,他想:疾病已经完全被洗掉了,只要略略营养调补一下,她就会很快丰满起来。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腰,手掌贴在她的背脊,那里温暖而柔韧。他吻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眼,最后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似乎永不分开。这时,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激荡着他俩的心。
“冒公子。”惜惜喊道。然后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跑上楼来,他俩只得依依不舍地分开。惜惜已提着裙摆闯进卧室,见此情景,知道打扰了好事,便朝董小宛笑嘻嘻吐了一下舌头,说道:“冒公子,门外有两个人要见你。”
“他们没说是谁?”
“没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
冒辟疆从敞开的窗口看见院门外站着两个人。不是王天阶和范云威吗?他们怎么来了,一定有什么事。忙朝小宛道:“是复社的王公子和范公子,我去去就来。”
一见面,冒辟疆拱手道:“什么风把二位兄长吹来了?”
范云威道:“贤弟,这几天把大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冒辟疆将他俩拉到一边,将这两天的事粗略说了一遍,二人感叹道:“天赐奇缘。”
然后,范云威便告诉他这段时间复社有几件事要办,他俩也想趁机畅游一圈,准备游游无锡、阳羡、昆陵、澄江、金山、扬州,最后去南京,特来问冒辟疆是否同游。王天阶建议他带上董小宛,她大病初愈,正该出去散散心。冒辟疆觉得很有道理,便又跑上楼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一听,正中下怀,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王天阶和范云威租了一艘较大的双帆客船在半塘停泊靠岸。冒辟疆和董小宛牵着手上了船,后面跟着大脚单妈。小宛特意带上她,让她饱受折磨的心灵得到稍稍的安慰,同时也可以服侍大家,众人可以更加尽兴游乐。
大家在船头客客气气地见过之后,便相让着步入船舱。船家挂上缀满补丁的厚重的帆,春风鼓荡着水面,船驶入一片空蒙浩荡的水域。
因为顺风,船工们就有些轻闲,便在船头撒下鱼网。鱼网跟着船拖一阵,它破开水面,仿佛一条大鱼伴在船的旁边游动似的。这一网打到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董小宛兴致勃勃地在船头拣鱼。这样美丽的女人在身边,船工们更加卖力气,又撒一网,讨她欢心。
大脚单妈也来了劲儿,有心显显做菜的本领。那些鱼通过油盐酱醋的烹饪之后,都摇身一变,成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满满地摆了几大碗。众人围拢来,招呼船家和船工放下帆也来吃,任船儿在水面飘荡,众人开怀畅饮。船家平日里吃鱼哪有如此讲究,心里痛快之至,引吭高歌:
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
侬是拍浪儿,饮则拜浪婆。
脚踏小船头,独速无短蓑。
笑君渔阳操,空恃文章多。
闲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船家久经风雨的嗓音有点沙,苍劲有力,破空而去,一群沙鸥闻声飞起,像优美的小风筝在头上盘旋。水面的波浪仿佛也被压下去一般,极胆怯地轻轻拍打着船舷。
众人大声叫好,也许是酒的原因,众人看见夕阳之下是一片红彤彤的江山。范云威豪兴大发,大声呼吁众人来联句助兴,众人纷纷叫好。船家凑上来道:“不怕在各位公子面前现丑,我也来一句。”
众人正在兴头上,当然赞成。
王天阶道:“江上求一醉,举杯听船歌。”
范云威道:“早知闲云好,不必文章多。”
冒辟疆道:“前尘起虎吼,何不披渔蓑。”
董小宛道:“伴君帆舱下,随波任清浊。”
船老大道:“杀鱼取苦胆,浪子岂无乐。”
众人于是一番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