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啊!说话就带刺儿。劳你大驾跑一趟不满意啦?”白鸣升虽觉得话有点刺耳,但不久前还是一块儿混的村干部,也无可奈何,只好也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什么大驾?咱是专供人使唤的小毛驴子,哪敢不满意?这不是所长一声令下,马上就来了吗?‘召之即来’嘛!”二愣十分不满。白鸣升虽听出了他话中有刺儿,但仍接着他的话茬儿故意当玩笑说:“‘召之即来’还不行,还要‘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三句话当时十分流行,这是对民兵的基本要求。二愣显然有些不耐烦:“‘召之即来’就不错了。能战、能胜那要看干什么了。说吧!大所长有什么吩咐。”
白鸣升介绍了情况,包括白刚买粮食后引起的群众围观和一些群众的讽刺漫骂,最后说回去让大队批判处理。他本来就是想应付下完事了,所以没说还要写一份检查来。老万却没有忘记这个茬儿:“还得让他认罪,写一份检查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4)
二愣白了老万一眼,没有理他。直接对白鸣升说:“我当他犯了多大的罪呢!说了半天不就是买了点粮食吗?说他大骂市管人员,骂的什么你们没说。可是我早就听到老百姓议论了,不就是他不知道情况叫了个老万大哥吗?不知者不怪,这也叫骂人?”二愣指了指踩在地上的粮食和破口袋,十分不满地说:“你们也打了骂了,粮食让你们全给糟蹋了,这还不够吗?处理什么?真是岂有此理。”然后对白刚说,“走!”
白刚说:“把我那点粮食收起来!”老万气势汹汹地说:“你的粮食?没收了。”二愣看了看粮食在土地上已踩得乱七八糟,便说:“算了不要了,喂狗去吧!”两个人刚要出门老万挡住了去路:“就这么没事了不行!他得认罪,写检查来!”
二愣瞪了老万一眼:“他有什么罪?”老万不依不饶:“什么罪,骂市管人员煽动群众闹事,纯粹是反革命!”二愣轻蔑地说:“群众围观起哄是他煽动的?我看就是你闹的。反革命?你说了不算,官还小点谁还不知道你?”
出了门,二愣对老万的气还没消,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说:“他张口闭口就给人定个反革命,好像天下就是他的了。他算个屌毛,也不看看他那个德行。”然后又回头对白鸣升喊道,“这种四六不懂的二杆子趁早让他滚蛋,要不,你早晚得吃他的亏。”虽是对白鸣升说,也是故意喊给老万听。别人怕他二愣可不怕他,他要惹着二愣真敢揍他。他在二愣眼里,正像二愣说的他算个屌毛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1)
白刚让市管会扣留了多半天,回村已经很晚了,没去上班。第二天一到队里,就看见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白刚一到跟前,人们便谁也不说话了,只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刚知道人们都在说他看他,想从他脸上身上看看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和人们不熟,也不愿主动解释,自己也就默默地坐在一旁休息。
队里向来都是如此,每天吃完饭便早早到生产队等着队长派活。农村没有钟表,出工没有准时,全看队长来得早晚,你要去晚了队长派完活人们都走了,你半天工分便泡汤了。队里的分配全按工分计算,土地归集体所有,每个农民都是公社社员,一个壮劳力劳动一天记十分工,每人又按劳力强弱分若干等级,有九分、八分、七分等等,年终分配便按每人总分多少进行现金分配。社员就凭工分维持一家生活。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所以社员们都是早早吃完饭到队里去等着派活。
责任心强又自觉的队长,虽没表也注意掌握时间,出工不能忽早忽晚,免得大家久等。夏雷队长也不能说责任心不强,对队里的农活还是掌握很紧的,不过他有好摸牌的毛病,除非农事大忙经常是一摸半宿,回家很晚,第二天早饭也没个准时。他吃完饭便去队里派活,是早是晚他才不管呢!这一天他又来晚了,不知是摸牌输了还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一到队里就没个好脸。看见白刚在一旁坐着便说:“昨天干啥啦?”
“赶集买粮食啦!”白刚看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就不高兴,仍然没事人似的坐着。队长说:“我问你为啥让市管会抓走!”白刚说:“说我私买粮食!”队长生气地说:“买粮食的人多了,为什么不抓别人单抓你?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全村都嚷遍了。”白刚平静地说:“真的没别的事,就是因为买粮食。”队长粗着脖子喊:“你没骂人?你没煽动闹事儿?”白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向来不会骂人,更不会煽动闹事。”白刚不想解释,他觉得在这里大家都等着出工,几句话解释不清。
队长向来脾气不好,多年阶级斗争的熏染,对成分不好的人更是不客气。看白刚这样一个劳改回来的人,让市管会抓走了,不仅不承认错误,在众人面前还一个劲地和他顶嘴,便气不从一处来。大声吆喝道:“别说了。县里早说了,你这个脑袋难剃,让队里严加管教。告诉你,以后老实点。‘砍的没有旋的圆’,你再会说也没人信,没骂人没闹事,你成分不好脑袋上又没贴贴子,那么多买粮食的为啥不抓别人单抓你?”
偏偏这天二愣去公社开会没出工。其实白刚的家里人都在场,昨天白刚一回来,家里人都来打听,这事早说清了。有人出来说几句话解释解释也许就没事了。但两个哥哥都因为成分不好,又知道队长的脾气,出来解释和他吵起来更不好,所以没说话。大侄子白纪青性格内向,木讷寡言,遇见这种事,气得嘴唇直哆嗦,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还有是一群孙子辈,年龄很小更难说话。只有小侄子白新三年龄不大,愣头愣脑遇事敢说,对村里事事都以阶级划线早就不满。他叔为买点粮食不仅粮食被没收还挨了打,心中更是愤愤不平。现在看队长还要训个没完,便气呼呼地说:“我叔就是没有骂人,他听别人跟市管会那个混蛋叫老万,我叔以为他姓万,叫了个老万大哥,这就算骂他啦?”
人们一听见说白刚傻乎乎地叫人家老万大哥,都笑了。但是队长却没笑:“叫他老万的多了,叫个老万就把事闹那么大,谁信哪?”白新三说:“就是嘛!他夺我叔的粮食口袋,我叔还想和他说好话,叫了个老万大哥,一叫他就打,我叔想跟他说理,他越打我叔越叫老万大哥,越叫他越打,我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人事儿,后来干脆把大哥也免了,直接喊老万你为什么打人?老万打得就更厉害了。”说到这里人们又笑了,姑娘们还笑得前仰后合。这次连向来没有笑脸的队长也笑了:“当着那么多人老叫人家老万,还亏挨打!”白新三说:“我叔刚回来,哪知道老万是坏话?老万打得厉害了,人群里有些人看不公,便喊叫:老万,你就是万人恨,万人骂。老万觉得在众人面前受了污辱气儿不出,就拿我叔出气,这不事就闹大了,这怨我叔?”
队长又把脸一横,收敛了笑容:“你们以后少惹事,你也一样,别老是咋咋呼呼的。”他觉得白新三虽然把事情说清了,但是一个地富子弟,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这像啥话?在全队社员面前,哪能让他们这道号的这么神气?所以还是得警告警告他。白新三不服气地说:“我又怎么了?怎么咋咋呼呼啦?遇事总得让讲理吧!”
队长翻了白新三一眼:“理?什么是理?阶级路线就是理!阶级斗争就是理。”他本来还想说,“你们这道号的还总是理呀理的,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可是他往人群里一看,和黑五类沾边的,几乎占了一半,这话便没有说出来。土改划成分时虽掌握地富大体占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但由于宁左勿右,一般都超过百分之十。地富户数虽少,但多是大家庭,土改后一分家,一户就变好几户。贫下中农多是单门小户,不少还没成家光棍一个。几十年以后,地富与中农贫农比例就大了。加上历次政治运动,又出了不少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文化大革命又整回家来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等等,原来说是黑五类,现在经常是说地、富、反、坏、右、资、黑(黑帮)。实际也说不清是黑几类了。面对这么多和黑字沾边的人,队长再好训人,说话也不得不考虑考虑。所以想训斥白新三的话也只能又咽回去。便说:“别说了,都干活去吧!今天不分男女,全去长垅地捆玉米秸,赶紧腾地种麦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2)
今天说白刚这事,人们本来就像听说书讲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坐在那里都不想动了。往常遇到说笑正热闹的时候,队长说让干活去,人们都是懒洋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男的还要找人要点烟末,要张纸条,把烟末撒在纸条上,慢慢卷成个喇叭筒,准备路上慢慢享受。女社员尤其是姑娘们还要慢慢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草屑,整理整理衣服,等男的走了她们才走。今天则大不相同,队长一说捆玉米秸,人们都啊啊地喊了起来,一片欢呼声。而且不管男女争先恐后地往院里一堆秫秸堆跟前跑。手疾眼快地抽那结实细长的秫秸,抽上几十根迅速地捆成一捆,扛起就走。
白刚愣了一下,不知这是干什么,更不知道人们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他大哥白树勤说:“快去抱秫秸,要不拿什么去捆玉米秸。”许多社员都跑了,只剩几个年老的社员还在挑秫秸腰儿。白刚见人家早走了,好歹抽了一些抱起就走。这时一个老年人叫住了他:“表弟!你挑得不行,不能当腰儿。有的太粗太短,有的当中有虫眼儿,要细长又没虫眼的。”白刚感激地冲这位表兄笑了笑:“我看人家都走了着急了。”表兄说:“他们走就走呗!追他们干啥?”
这位表兄是白刚叔伯姐的大伯子哥,叫要得平。是离白家庄只有一里地的要家庄的地主,在他们那个一百多户的小村,他就是个大户了。土改时把他扫地出门以后,因为要家庄多是他的当家子,怕他在那里还有势力,便安置到白家庄来了。这人有话憋不住,几次运动中多次挨斗,却改不了老脾气。村里能干活的地主没摘帽的很少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摘帽子。走在后边的这几个人多是有帽没帽的黑五类,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白老六是真正的贫雇农,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向来不爱掺和事,为人老实厚道心地善良,所以人们有什么话也不避着他。他也不管什么阶级不阶级,平时爱和这些老头儿们在一起。因为他是扶犁赶车的好手,要得平经常给他牵牲口是一对搭档,所以平常他们也爱在一起。另一个是白敬威,虽是下中农,但以前家境不错,有点文化,早年和白刚大哥、表兄一起闯过关东,有过共同经历,现在也说得来,所以干活也经常走在一起。这些人都年岁大了,扛着一大捆秫秸已经很吃力走不快。白刚比他们年轻,同时刚回来农活不熟,又不想落后,看别的社员都积极地往前跑,便也想快走。还是这位爱管闲事的表兄说:“表弟!你不用跟他们跑,抢那个先干啥?今天这活你不用怕跟不上,干不完有人接你。你看不见男的女的都抢着往前跑?那是抢活干去了。”
白刚正迷惑不解,便说:“今天一说干活,为啥人们这么积极?”要得平对白刚提出的问题不感兴趣:“嗨!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对白刚回家倒觉得是个谜,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劳改那么多年?最后还整回家来了?可是他也不好问他犯了什么罪?附近村还有不少人也整回家来了,他都感到迷惑不解,便发开了感慨:“原来我以为我们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过些年就绝种了。有儿子孙子,总算是子女,不能叫啥分子了。没想到这队伍还越来越大,早先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前些年加了一个‘右’变成黑五类了,以后又有啥资、黑、叛、特现在这事真是摸不透。”
要得平的二儿子要建贵说:“有几类也不应该有我老舅这样的人哪!从小参加革命连家都不要了,以前出生入死卖命,解放后当了官儿也不顾家,连家也不回,还是忠心耿耿地干,怎么也成了阶级敌人呢?”要建贵本来走在前边,可是看见白刚加入了老头儿们这一伙,便也脚步慢了下来想和新回来的老舅说说话。
这些年他的迷惑太多了,因为成分不好经常受到不公正待遇。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能成家,和他爹老少两个光棍在一间小厢房里过日子。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因为没有家室所累,回家没事儿干养成了看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