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颠簸簸的大车,在荒凉的乡村土道上行走了整整一天,天已经黑下来了,仍然看不到目的地在哪里。白刚被押送着向死亡之谷走去,可是他却比任何人都心急,想早点到达那个他一无所知的目的地,老问车夫还有多远。车夫早就回答说:“快了,快了。”再问,还是这话。起初白刚以为车夫是在骗他,往好里说是在安慰他。后来才发觉,车夫确实不知道准确的到达时间。从县城出发时,每经过一个村庄,他还说说这村叫什么名字,走出了多少里。后来离县城三十多里时,经过一个小桥,进入一个较大的村庄。在这里车夫说:“咱们吃点东西吧,也喂喂牲口。现在这里没事了,以前人们经过这里,就像到了鬼门关,都是胆战心惊的。”白刚说:“为什么?”车夫说:“土匪多呀!再往前几十里地就没什么人家了。人们都知道:杨家铺,洼里桥,雁过也拔毛。男人不在家,女人也不饶。也有人说是大人不在家,孩子也不饶。”说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这村,真是便不见村庄了。极目远望全是白茫茫的盐碱地。没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建筑物,也不见树木。地上光秃秃的,连根草也很难见到。走了多半天了,仍然是这种荒凉景象。给人一种无情的压抑。天黑以后,黑蒙蒙中觉得走到哪里全是一模一样,连方向也难辨认了。车夫也感到迷惑了,不时下车去看看前面有没有岔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还不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到了哪儿啦?”为他这种惶惑的情绪所感染,车上的几个人,不管是押送的还是被押送的,心情也都有些沉重。连车夫也不知道到了哪儿,还能再问吗?人们都沉默了。
沉默给大家带来了压力。对于白刚来说,则不仅仅是压力,把我弄到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干什么?他原以为是把他送到一个什么农村进行改造,所以没有害怕。他知道现在农村还很苦,物质条件很差,不过再苦也苦不过战争年代。他还愿意生活在农村,和农民在一起生活虽苦一些,但相处愉快,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可是现在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早就听说这个县份是历史上有名的充军发配罪犯的地方,他以为那早已成为历史,怎么现在还是这样荒无人烟?看来他又错了。什么可以接近群众,可以创作,这只是幻想。天哪!这是去一个什么地方?
终于在漆黑的夜里,远远的天边,在高空中出现了一片微弱的红光。车夫突然用鞭子朝那里一指,高兴地说:“快到了,那不是?那里就是要去的地方。”于是几个人精神为之一振,把目光集中在那一点亮光上,越来越近了,越来越亮。由一片红光,渐渐的变成了耀眼的白光。哈,真的到了。在白光的映照下,已经可以看见一个黑黝黝的村庄。白刚这时也从烦闷迷惑中抖起了精神,立即坐起了身子,对着这片白光,心中高兴起来,不仅终于到了,而且这里还有电,在黑夜里还能有这么一片光明,这在黑黝黝的农村之夜是很独特的。在灯光里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许多房屋了,啊!那不是村庄,一排排的房子非常整齐,还有高大的建筑物,里面发出耀眼的白光。车夫说那里是“供应站”,就是这里的百货公司,里边吃的用的布匹百货样样都有。白刚心里更加舒展了,哦!这里简直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城市嘛!一般县城里,夜里也没有这么明亮啊!他对到农村虽然早有精神准备,但一想到黑夜四处都是黑黝黝的,屋子里只有豆大的一盏油灯,终究使人感到莫名的压抑。想不到这里却是一片光明,真是太好了。
越走越近,白刚逐渐看清了,那耀眼的白光,不仅来自“供应站”,还来自几个电流强大的探照灯,强烈的灯光来自高高的岗楼。把岗楼连在一起的,是密密的铁丝网。白刚那兴奋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一阵悲愤不平立即涌上心头,这不是要把人关起来吗?凭什么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我受的是行政处分,这里不简直是劳改队吗?不行,到这里我要找领导问清楚。
但是到了一个庄严的灰砖大门口,押送的人却不准他进门,让他在外边等待。他们说办个手续,很快就出来。等待了很长时间仍不见有人出来。他倚在大车上,暗暗生气:办个手续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我不能去?把我送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总得有人给个交待吧?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小个子。大衣几乎扫到了地面,而且袖子也过于肥大,一直到了膝盖上,绿色的大衣油乎乎的已失去了本色。那个矮个子一出门便东张西望地搜寻,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找到什么,便喊道:“谁叫白刚?”
白刚看了看这个人,觉得好像是个小勤务员,不知是随手抻了谁的一件大衣,大概是这里的领导或是押送他的人让他来找自己进去谈话吧?便从大车的黑影里走出来,说:“我就是。”
“跟我走,大车也跟我来。”小个子说完便迈着大步急速地向探照灯的方向走去。白刚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三个人呢?”
“你和他们没关系了,快跟我走。”“我要找这里领导谈话。”白刚喊叫着。“我就是你的领导,今后你就归我管。”小个子头也不回,仍不停地往前走。白刚只好无可奈何地跟过去。
他虽然早就料到对他的处理会是无情的,也有这个精神准备,什么同志、朋友、熟人都完了,今后一切都会变得冷漠无情。但对此还是感到极大的震动,觉得从心里往外冷,几乎僵在了那里。送他来的这几个人,他们始终是朋友,虽然我受了处分,但是此刻他们竟会这样绝情,这样冷酷,没有一句话,连个影子也不见了!就这样把我交给了眼前这小个子。他既然说是我的领导,初次见面,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呢?为什么这样冷漠?“走快点,跟上来!”小个子回头看了看他,命令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2)
他抬头一看,确实离小个子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便紧跑了几步跟上去。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个子虽矮,腿很短,走起路来却很快,两条小短腿使劲往前迈,好像为了弥补他腿短的缺点,故意和人比试似的。白刚新来乍到,心中有事,这里的土道又坑坑洼洼,路上没有灯,深一脚浅一脚的还真赶不上他呢!所以便什么也不想了,一跑一颠的只顾跟着往前走。走到铁丝网的大门口,这里灯很亮,路也平些了,他这才和那个小个子走到一起了。
“别跟这么紧!”小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命令说。白刚一惊,难道我活了三十多岁,连走路也不会了?拉开一段距离,让我紧跟上。跟上了,又让拉开距离。这是为什么?怎么最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好像越活越糊涂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得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站住!”忽听得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两个哨兵跟前。哨兵横端着枪,明晃晃的刺刀直对着他,简直如临大敌。他见过许多哨兵,包括中央机关高级军事机关的哨兵站岗,都没这样威风凛凛寒气逼人。他站住了,觉得莫明其妙。
“你的时候往后站!还往后!” 那个小个子走过来说:“记住,以后出入门必须站在门岗十步之外,先喊报告才能走。”这人不只个子小,说话还特别啰嗦。看来“时候”是他的口头语。几乎每句话都挂上个“时候”。小个子上前和门卫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招呼白刚和大车一起进去。
院子很大,进去以后,走过前面一个十分空旷的广场,后边便是一排排的平房。墙是土坯砌成的,十分简陋。走过几排房子后,矮个子便把他领到一排房子中间的一个屋子里。里边虽有两个吊得很高的电灯,也不知是电压不足,还是灯泡度数太小,屋子里除了灯下亮点,四周都是黑乎乎的。只见三间连在一起的大房子里,周围都是大连铺。铺头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几乎人头挨人头。白刚脑子里一下子蒙了,这么多人往哪里住啊?还能睡觉吗?只听小个子喊了声:“三班长!”从靠窗户的那个铺头上,立即站起一个人来,大声喊道:“有!”喊完便以一个标准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个子很大,身材魁梧,但是在那个矮个子面前,却显得十分卑微。小个子一时没有说话,他就一直那么规规矩矩地站着。
白刚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窝窝囊囊的一个小个子,竟如此威严。他的思想完全被这种意想不到的环境弄糊涂了,不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在这样的地方如何能生活下去。小个子看了看挤得满满的这一屋子人,好像是估量这屋子里是不是还可以容纳人。然后说:“三班长!给他安排个地方,他就编在你们班。是挤一点,送来的人太多,哪个班也是这样,没办法的时候挤一挤。”小个子刚说完,那个大个子立即两脚啪地一碰来了个立正,又响亮地说了一声:“是!高队长!”小个子说:“你安排吧!”转身就走。
白刚看队长要走着急了,这屋子里都没他插足之地,车上那一大堆东西往哪儿放?他觉得只能找这个队长解决,便冲着队长说:“我那东西往哪儿放?”
“什么的时候把行李铺开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嘛!还有什么东西?”
“除了行李,还有大包袱,两个箱子。”
高队长到大车上看了看,马上生气了,回到屋子里对白刚咆哮说:“你的时候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还在这里安家呀!不是让你们到这儿享福来咧,是改造,你们这些‘右派’,资产阶级享受思想就是改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没地方放!”
“我们这儿也没地方给你放东西。为什么不把东西放在家里?”
家?他哪里还有家。一参加工作,就是查祖宗三代,和家庭划清界限,以后不管平时学习还是搞运动,总离不了挖阶级根源,参加工作十几年他就没回过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党,党派他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现在老婆也不知去向,东西往哪里送?当然只有自己带着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用,只有和队长说说好话:“是不是能放到仓库或是什么闲屋子里?”小个子说:“哪里还有闲屋子?你看不到人都没处挤吗?”
这时赶大车的喊开了:“你们不搬东西我往地上扔啦,不看地上都是泥水我早扔下去啦!我还要赶回县城啊!”小个子这才顾不得啰嗦,立即喊道:“三班长!叫人帮他把东西搬下来,人家大车还要赶回去。”大个子班长到外边大车旁一看,东西真不少,便叫几个人把东西搬进去。屋子里一进门那一小块空地上,已堆成了一个小山,连走路都困难了。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盯着那一堆东西,好像是说堆在那里怎么行?白刚看了看周围,哪里都挤得满满的,连个插脚地方都没有。他立在那里并不着急。他脑子里还在纠缠那个问题,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这也太绝情了吧!他看到不仅床上人挤得满满的,床底下也堆得满满的,脸盆、包袱、臭鞋、饭碗等等,不少包袱还上了墙,都挂在墙上的粗木橛子上。他这些东西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东西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班长看他愣在那里不说话,便说你打算怎么办?白刚木然地说随便怎么办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3)
这一下大家都愣了,目光又都集中在班长身上。班长是个机灵人,道道多,白刚一来他便看上了这只大箱子,给它派上了用场。便说,你这大箱子里有钱没有?白刚看了看班长,没有立即回答。不知道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的钱都在哪里,能当着这么多人公布吗?想了想只好说:“没有。” 班长说:“没钱就好办。吕南,让他睡在你和王显能中间,你们两边挤一挤。”
白刚看见西头那个大铺上有几个人在动,便搬起自己的行李到那里去。因为已经很挤了,挪动又是一个连锁反应,每挪动一点,都牵扯到这大铺上的每一个人,究竟挪动多少,并没有一个准数,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寸一寸地往外挪,真是寸土必争。终于挪出了一尺半左右的地方,人们便都不动了。白刚看看仍然放不下行李,也睡不下一个人,所以仍然搬着行李愣在那里。这时那个叫吕南的人小声耳语说:“行啦,凑合点吧!你先把褥子被子铺好。褥子得折叠起来,我们都是这样。”
白刚铺好被褥以后,经两边邻居帮忙又把包袱、小箱子安排在床铺底下。这些东西总算有了归宿,只有那个大箱子,床上床下都放不下。班长便对白刚说:“大箱子实在没处放,我给你想个办法,把我这个‘桌子’拆了,把箱子架在这里